受了委屈時,就由他煮今天的晚餐,這是兩人結婚前的約定。
她的手機響起,聽到他明顯努力壓抑自己,故作平靜的聲調,安撫般地說:
「又受氣啦。」
「嗯。」一秒後,他問了一句:
「想吃什麼?」思索一陣後,她說:
「煎魚肚,我早上放在冷藏庫了。」
「等妳回家。」他掛了電話。
先回家的他直接打開了飯桌前的電視,沒換衣服,連圍裙都沒穿,俐落地把米洗好放進電鍋後,就直接掏出了那塊上周末採買時,她念茲在茲的魚肚。已經來不及解凍了,索性把魚肚丟進盆內澆溫水。然後開始「篤篤篤」地切著青菜,刀子切過纖維,大聲地撞擊砧板,像是發洩今天一早所有的不快。
他總覺得今天的一切都在跟他作對:上班的公務車沒有趕上、然後就是連開了好幾個自己必須敬陪末座吹著冷氣,聽台上的人各種嘰哩呱啦的會議。強忍自己不打瞌睡的同時,一直掛心著還躺在電腦裡還沒完成的報告。邊吃著午飯邊趕著報告,急躁的腳卻好幾次自己踢掉了電腦的電源線:雖然近來電腦的程式都有防止意外關機的功能了,但等待開機的空檔卻也無助於自己冷靜。只能不斷地在辦公室內喝冰水和踱步。
趕出來的報告品質當然是不用期待,老主管其實也算是個能夠彼此體諒的人,但要拿出去見人的東西總免不了各種指指點點,他心中理解歸理解,但情感上總是嚥不下去。帶著滿滿刪改處的報告,他無力地重新開啟檔案的同時,又不小心踢掉了一次電源線。看著這部早過報廢年限的老電腦氣喘吁吁地重開機的進度,心中開始懷疑我自己坐在這裡是為了什麼,自己的思緒開始抽離辦公室,像靈魂出竅似地俯瞰自己的辦公室,滿滿地自我還疑起自己在這裡的意義。他自認為自己不介意當受氣包,但受氣包也是需要時間和方式把自己受的滿肚子氣緩緩排掉-越乖的人一旦發起飆,越容易玉石俱焚-這句網路毒雞湯他是記得的。所以當修改版的報告一交出去,就在距離表定下班時間前的半小時內完全放空,時間一到立刻搭公車回家並向她打了電話-今天的他不想再看到跟公司有關的任何人事物了。
切好青菜後,他在廚房的竹篩上抓起了好幾瓣蒜頭:她在鄉下的親戚總是時不時送來各種農產品,其中最讓兩人印象深刻的就是蒜頭,外型白白壯壯,滋味嗆辣無比,遠優於市場的的各種特價品以及餐廳附上,明顯中看不中用的同伴們。親戚也知道兩人最喜歡自家種的蒜頭,不知何時,送到家裡來的東西便開始只有蒜頭。
抓起蒜頭後像是消磨時間般的剝起蒜頭皮,將一層層薄膜慢慢地用指尖抓下來,然後享受地看著被剝得乾乾淨淨的蒜頭,滿滿的成就感,並不自覺地頌讚著上天創造出如此完美的藝術品,即便知道快速剝蒜的方法就是菜刀刀面直接拍扁蒜頭,再一把將蒜頭皮摘掉,但只要有時間,他還是會用這沒效率的方式將薄膜一點點撕開。
剝好幾顆蒜頭後,他抓起水盆裡的魚肚,粗放地在還像冰淇淋一樣觸感的魚肉上抹上鹽和太白粉,然後熱起油鍋,面無表情地將蒜頭和魚肚一起丟進鍋中,魚肚登時變成了世上最兇猛的野獸,發出巨大的吼聲,濺出的油花不斷地刺在他的兩臂上,他就只是靜靜的看著下鍋的魚肚和蒜頭在油鍋中開始準備變色發出香味,有種虐待兼被虐的快感。
看著滿鍋熱油,心想到她幾天前油炒了一大盤大豆干,切成一個個拇指指節大小的豆干當晚趁熱吃還算是好吃,但第二天起兩人便開始興趣缺缺,拇指大小兩公分見方的大塊豆干丁也開始原形畢露,每下一筷便是味如嚼蠟,難以下嚥,但又捨不得倒掉。便形成了加熱拿出,然後沒人下筷只好等放涼了再收回冰箱的循環。他聽著嘩啦嘩啦的煎魚聲,腦袋迅速掃描著冰箱內的每一個物品,忽然一個「滋啦」電流竄過腦海,他突然明白了如何讓那盤大豆干離開通往變質壞掉的循環。
連著大豆干,他也一起拿出了絞肉、酸菜和韭菜,邊切著料,邊顧著鍋內的魚:蒜香和魚肉香在幾次翻煎後越趨明顯,稍稍平息了今天鬱悶的心情,聞著香氣,切豆干的節奏也跟隨著輕快起來,正當心中慢慢佩服自己居然可以腦力激盪出一道道料理,自己乾脆線上賣菜,為何還要坐在辦公桌前受氣時,電視機播出的新聞傳入了他的耳中,讓他聽出了神。
不知過了多久,一股焦香竄過了他的鼻子讓他的魂魄回到了廚房,他急忙默算了一下上次翻魚的時間,然後也大夢初醒般地翻開鍋蓋:魚背部分和一些蒜頭已經煎得焦黑,自己急忙將煎過頭的魚肚裝盤,心中帶著失誤的懊惱。
看著從魚肚煎出太多油的油鍋,他立刻丟下青菜和蒜頭,然後冒著滿滿油煙和巨響翻炒了起來,對他而言,再也沒有看著食材在油鍋內被鍋鏟大聲翻弄更讓人愉快的了,也稍稍驅散了魚肚煎焦的無奈,並且也發洩著自己對那些造成讓人煩心的大小事的傢伙造成自己把魚肚煎焦的怒氣。
然後就是今天的重頭戲:把豆干連著絞肉酸菜韭菜一起丟進鍋裡拌炒了起來,再拌上一大匙黑乎乎的豆豉醬,繼續著用鍋鏟劈砍、發洩情緒,遷怒的對象也越來越多:生活不斷重複的大大小小事、看到就煩心,以「親朋好友」自居的傢伙、看似跟自己無關,但一舉一動都和自己息息相關的「大人物」們、公司的種種和那永遠都會踢掉的電源線、還有不小心煎焦的魚肚…然後看到切得細碎的韭菜從翠綠變得有些暗沉,不捨卻俐落地將自己的傑作裝了盤。
看著餐桌上的三盤菜,他有一種氣都發洩完的快感,聞著夾雜而出的香氣,突然有了配酒的衝動,即便是煎焦的魚肚,聞起來也覺得不那麼反感了,這時她的聲音如天籟般地傳了進來:
「飯煮好啦?」看著留著俐落短髮的她聞著家裡的氣味,立刻問出了兩個他最心虛的問題:
「有煮湯嗎?魚肚煎焦啦?」像但丁眼中的碧翠絲般閃耀般的她把他從得意的舒適圈中拉回了現實。渾身油煙味的他則一把抱住了全身煙塵味的她:
「歡迎回來,要先吃飯還是要我吃妳?」然後露出一個小寵物般像主人撒嬌的眼神。
「我煮味增湯,幫我拿番茄和切洋蔥。」她用哄小孩的語氣說出她的答案和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