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充滿無限可能的世界裡,愛卻是不可能的。」
「我們生活的社會,如今愈來愈自戀……他在自己無處不在的影子中翻騰,直到溺死其中。」[1]
德國哲學家韓炳哲於
《愛欲之死》(Agonie des Eros)開頭所說的這段話,對於當今泅泳於愛情的男女,可謂一句深刻的警語。在什麼都自由,什麼都可能的世界中,愛成為了交換的商品,我們以「選擇」、「包裝」、「投資」的姿態進入婚姻/性市場中,評價著他人,也受到他人評價。社會學家伊娃‧易洛斯(Eva Illouz)指出,正是因為當代的擇偶技術逐漸趨向精細化、理性化,在潛在對象過分膨脹的情形下,人們喪失了承諾的意志。
[2]例如,在交友軟體的世界中,潛在對象乃是一連串的「屬性」(外貌、個性、性感度、興趣、年齡、想婚程度)。然而,我們就算知道對方一切的資訊,卻沒辦法真正「認識」作為主體的他者。
人們傾向追求「最大化」,而非「夠好就好」。選擇變得困難,許多人延遲進入一段關係,猶疑不前;就算進入一段關係,也會不斷懷疑眼前這位到底是不是「對的人」,因為總會有「更好的人」。
「在一個充滿無限可能的世界裡,愛卻是不可能的。」[3]
他者的消亡,讓我們無能去愛
然而,韓炳哲進一步回應易洛斯並指出,與其說無窮的選擇自由或選擇技術的理性化帶來愛的冷卻,不如說真正腐蝕當代愛情根基的是「他者的消亡」。他指出,當今的人們處於「相同者地獄」中,不斷透過相同的標準來「比─較」,而無法忍受他者「無處的否定性」,反而一味迎接消費社會的肯定性。例如,我們都傾向將金錢、地位與功績等同一個人的價值,人們都被歸類在同一個標準底下進行評價與比較。如果說我有什麼價值,那就是我在他人眼中被評斷為有價值的──課業優秀、事業成功、家庭幸福、外貌亮麗。
然而,他者意味著「無處」,是不可談及、不可掌握、不可明白的。他者不受資本主義的邏輯擺布,它否定人作為一個可消費的對象。在愛情的世界中,真正的「對象」不是一個物體,他/她沒辦法受到我的控制,也無法被期待去滿足我的需要。如果真正的「愛欲經驗」要產生,就必須接受否定性,認知到對方的獨一無二與不可掌握之處。事實上,正是因為這種不可掌握的特性,得以產生渴望與真正吸引人的他者。但是,我們傾向用自己的期待去框架對方,認為只要對方的條件不夠完美、心靈不夠契合、不夠懂我、性吸引力不足,就是「不對的人」。我們在尚未給出自己與經歷受傷前,就先封存了冒險的可能性。我們不願意真實坦露自己的脆弱,也不願意透過他者的眼睛認識新的自我,於是我們拿了一堆理由來「證明」彼此的不適合,從個性不合到水逆都能說。
正因為我們排除了他者的否定性,因此我們變得自戀,「世界只不過是他自身的影子」
[4],他者不過是映照自己的「鏡子」。若世界上有什麼意義,那就只有滿足自身欲望的事物才有意義。他者只是為了證明自己「看起來很不錯」的工具。韓炳哲更指出,在當今的愛情世界中,他者受到「性化」,性感成為必須累積的資本。「但是他者性遭到剝奪的他者,無法為人所愛,只能由人消費。
他被碎化成性的部分之物,已經不再是一個人。而世上並不存在所謂的性欲人格」。
[5]
凡事皆有可能?他者是「能夠不能」
韓炳哲批判道,我們的社會強調「能夠」的肯定性,在凡事皆有可能的情況下,任何事物都成為我們待解決的「專案」。「你能夠」是新自由主義體制最至高無上的命令:你能讀得更好、你能成功、你能變得健康、你能做自己、你值得更好的人。我們對待愛的方式,不也落入這樣的邏輯嗎?從認識對象、交往到結婚,我們都想要靠著一己的經驗去想像生活應該要有的樣子。對方要長什麼樣子、要有什麼性格、要住哪裡、要有多少收入、要怎麼跟你互動、要怎麼發生性行為等,都在計劃、協議與明確的任務當中。「浪漫」成為了操控,只為了滿足一己的永遠填不滿的期待。愛情是一種消費,戀人是一種商品,只要我投注時間在其中,就得要有所收穫。只要對方讓我有「不能」的情況發生,那他就一定不是理想中的「那個人」。
然而,「他者唯有透過
能夠不能,才得以現身」。
[6]「能夠不能」意味著,他者無法被控制,唯有我們放棄「能夠」的主宰想像,才得以與他者產生真正的愛欲關係。愛欲具有熱情與傷人的否定性,而非僅是愉悅或享樂的感受。
我們沒有真正的欲望,只有滿滿的願望
韓炳哲進一步提到,當前「隨意性愛」的性,是「無臉孔」的性。因為這裡沒有真正的對象,只有被當作性的物體;沒有冒險、熱情與受傷,只有被高度設計的享樂模式。
「歡愉感與無關緊要的刺激,取代了痛苦與熱情。在約炮、休閒式與紓壓式性愛當道的時代,性行為也喪失了任何一種否定性。否定性徹底缺席,使得現今的愛,萎縮成消費與享樂主義算計的對象。對於他者的渴望,被相同者的舒適所取代。」[7]
韓炳哲精闢地指出,渴望不等同願望。一個不斷創造需求與願望的社會,只是一味地加強肯定性,排除他者的存在。例如,在交友軟體上透過圖像媒介與屬性篩選,我們可以在短時間內「往左滑、往右滑」去選擇自己喜歡的對象。然而,在這種「能見度超高」與「資訊密集」的狀態中,我們反而抑制了想像,無從讓他者現身。易洛斯便用「消極紐帶」(negative bonds)來呈現主體「不想要有欲望」的當代情感結構:
「在『消極紐帶』中,自我徹底規避了慾望和認可的機制,沒有任何試圖尋覓、了解、占有和征服他人主體性的打算,他人不過是自我表達和肯定己身自主權的手段,而不是認可的對象。」[8]
換言之,對象成為了無臉孔的物體。在消極紐帶中,自由意味著「自由地退出關係」,這導致愛與性的場域不受互惠原則規範,大家各取所需,誰也不能怪誰不負責任。人們在愛情中來去自如,但其中沒有真正的愛,也沒有真正的人。
「事件」作為新生命的誕生
在「相同者地獄中」,大家都是對方的鏡子,映照出的是分不清誰是誰的多重鏡像。沒有界線,沒有真正的他者,沒有真正的「人」出現。但是,韓炳哲指出,
「愛,是『雙人舞台』。它打破一人視角,讓世界從他者的觀點,或是差異的觀點中重新復活……『事件』,是一個『真實』時刻,能將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全新存在方式引進當前的處境……事件會導致目前處境無法解釋的情況出現,打破相同者,有益於他者存在。事件本身是斷裂的否定性,這種否定性讓完全不同的事情得以展開。」[9]
什麼是「事件」?作者並沒有再詳細解說。但就我的理解而言,事件可說是一種「意想不到的事情」,讓我得以打破對眼前這個人的既定印象,並對他產生新的理解。試著回想一下上次你跟伴侶或朋友的吵架。吵完之後,你是否有重新認識了對方或自己?哪些「事件」令你難以忘懷呢?
真正的衝突,會帶來轉化與澄清,使我們重新認識對方在意的點是什麼,並在關係中重新踏出新的舞步,成全彼此。在衝突中,「他者」沒有消音,反而是刺痛彼此的存在;但也因著這樣的傷口,我們得以蛻變成新的自我,從他者的世界中誕生的新自我。
否定性不是否定人的自尊,而是否定人對於世界的既有想像,讓人得以從自戀的狀態中被拉出來。他者所否定的,就是否定「能夠掌握他者」的幻想。因此,他者帶來痛苦,但也帶來重生的機會。
愛是喚起愛的能力,是他者的餽贈
德裔精神分析學家佛洛姆(Erich Fromm)在經典之作
《愛的藝術》就曾提及,
愛的課題主要不是「被愛」,而是「去愛」,把自己的生命「給予」出去。但弔詭的是,給予不意味著自身的匱乏,而是得以領受新的事物:
「在給予中,他不可避免地會把某些東西帶入另一個人的生命中,而這種帶入他人生命中的東西又會反射回來,回到他身上。在真正的給予中,他會不能自已地領受回贈他的東西……愛是一種喚起愛的能力,而無能於愛就是缺乏能力去喚起愛。」[10]
若回到《愛欲之死》的論述,一味追求「被愛」的人要的是肯定性,但願意「去愛」的人乃是願意接納他者的否定性。由於他者無法被掌握,因此每一次的給予都是場冒險。在給予的過程中,會將自己好的、不好的與最脆弱不堪的事物給了出去。韓炳哲的這段話無疑呼應了佛洛姆的思想:
「愛欲能夠使人經歷他者的他者性,帶領人走出自戀地獄。愛欲啟動了心甘情願地自我犧牲與自我掏空。一種特殊的衰弱過程,掌握了愛的主體,但一股強大的感受卻也接踵而來。不過,這股感受並非我們的自我成就,而是他者的餽贈。」[11]
他者的消亡,讓主體耽溺在自戀的「相同者地獄」中,無法自拔;他者的現身,否定了自我的框架,產生真正的愛欲。愛的誕生,仰賴主體的互相給予及他者的餽贈。
當今社群媒體與交友軟體產生的「零距離」與「透明感」,使他者成為數據、文字與圖像。我們控制了親近與舒適感,但我們並未真正經歷與靠近他者。韓炳哲透過《愛欲之死》邀請我們思考,在追求相同者的舒適背後,我們到底失去了什麼?本書或許因為語言的轉譯以及作者的文風而顯得稍嫌晦澀,但絕對是值得好好細讀的小品。
將目光從自身望向他者,我們看到了什麼?這是《愛欲之死》的提問,而我們需要在破碎中才能找到解答。
[1] 韓炳哲,《愛欲之死》(台北:大塊,2022),頁27。
[2] 伊娃‧易洛斯(Eva Illouz),《為什麼愛讓人受傷?:迷惘、煎熬、躁鬱、厭世……愛情的痛,社會學也懂!》(新北:聯經,2019)。
[3] 韓炳哲,《愛欲之死》,頁25。
[4] 同上,頁27。
[5] 同上,頁41。
[6] 同上,頁40。
[7] 同上,頁51。
[8] 伊娃‧易洛斯(Eva Illouz),《為什麼不愛了:更多自由卻更少承諾,社會學家的消極關係報告》(新北:聯經,2021),頁146。
[9] 韓炳哲,《愛欲之死》,頁84。
[10] 埃里希‧佛洛姆(Erich Fromm),《愛的藝術》(新北:木馬,2021),頁72。
[11] 韓炳哲,《愛欲之死》,頁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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