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的天色陰沉且灰白,一場大風雨就要來到。
從圖書館的密集書庫離開,肩上的帆布袋裝著《賴和全集》與《新編賴和全集》的新詩卷。隨手翻開,是賴和〈低氣壓的山頂〉:
世界已要破毀,
人類已要滅亡,
我不為這破毀哀悼,
我不為這滅亡悲傷。
詩作的最後兩句寫道:「為那未來的不可知的/人類世界祝福。」是一種情志在文字裡,一位醫師詩人的作品在身邊,讓前往保健中心的路上顯得格外應景。
抵達體檢資料室之後,一位同學領著我去到隔壁的大樓。教室裡,我被囑咐要完成的工作是:把疊起的椅子一張張拿下來,放在地上就好。而後,就剩下我一個人。聽著椅腳敲擊地磚,九十四張椅子的聲響依序迴盪在空曠的教室裡。我開始解壓縮,將這些金屬怪物在空間中央排列整齊。
看著這些椅子,深藍的塑膠椅背已然褪色,灰漆在金屬椅腳的摩擦處透露著經年的鏽色。忽然,一隻麻雀在門窗緊閉的教室現身,低空盤旋在我剛擺好的椅陣上頭,來回撞著玻璃。我一邊思考牠是從哪裡進來的,一邊打開門,期待牠能找到正確的出口。可惜的是,牠不斷飛向教室的後方,停在牆邊的白板上;在我將椅子全數排完、幾箱新生健檢要使用的塑膠試管也搬完之後,麻雀依然不走。最終,我只能放棄拯救牠,將牠留在大門敞開的教室裡。
天色越來越陰沉,大雨像是和我說好一樣,在我回到保健中心後才開始落下。體檢資料室的專員眼看雨勢越來越大,不宜再出去搬運,便託我在休息室做一些雜務:清洗健檢會使用到的瓶罐、護貝路標的告示、移動牙科的手套與壓舌板,以及碎紙。
我將棉花罐、泡鑷罐以及鑷子以清水洗淨,置於桌上陰乾。質地粗糙的擦手紙觸撫著金屬器具,我就這麼聽它們不斷彼此敲擊,發出清脆的La、Re、Fa;窗外的大雨應和音色,被淋濕的樹葉也持續敲打透明玻璃,彷彿能感受到水珠在空氣中振動(tín-tāng)。後來是鍋具,是一旁的鐵櫃。後來是醫師的保溫杯,是薄軟的塑膠膜經過高溫加熱而融化,是黏合成的冷硬塑膠版。
後來是碎紙機。專員搬來三個小紙箱,裡頭疊著樓下藥局開立的收據。明明只有少少的三箱,我卻碎了好久好久,好像怎麼碎也碎不完。看著收據上陌生的名字與年份,以及碎紙機上一次最多丟入三、四張的提醒──幾乎是燒金紙,這些我不曾經歷過的流金歲月,就如此接受命運般被捲入嗡嗡作響的碎紙機裡,直到塑膠殼下的鋼刀一視同仁地把它們絞碎。殺紅了眼,卻又彷彿是救贖。
五點半,專員走來對我說:這樣就可以了。
大雨像是再次和我說好一樣,在我離開保健中心時停息。是祝福而不是悲傷,當我經過剛剛搬椅子的教室時,發現裡面已經沒有麻雀的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