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蟲的忠告
四
我們在前面的章節多次提及「同一性」,但直到現在﹐我們還沒有好好地對這個概念進行過分析。
設愛麗絲2為此刻的愛麗絲而愛麗絲1為前一刻的愛麗絲﹐同時假定愛麗絲1發生了一些變化﹐而愛麗絲2是該變化的後果。如果我們聲稱愛麗絲1和愛麗絲2不盡相同﹐從一個單純描述性的角度來說﹐不見得有什麼問題。現在我們再假定發生在愛麗絲1身上的變化只有一個﹐即愛麗絲2比愛麗絲1高。這無疑是說愛麗絲2有起碼一個特徵為愛麗絲1所無﹐而愛麗絲1有至少一個特徵為愛麗絲2所無。設愛麗絲1身高四尺而愛麗絲2身高廿尺。愛麗絲1和愛麗絲2之間的身高差異是一目了然的事﹐但這並不因此便意味著愛麗絲1和愛麗絲2非同一人。
在日常生活中﹐當我們說大明與小明不一樣﹐我們大概的意思是說大明與小明是兩個個體﹐因此不一樣。但如果我們說今日的大明跟昨日的大明不一樣﹐英語有個成語很有意思﹐在這個意義上﹐英語可以說「大明 is not himself」。「not himself」當然不是說大明已經不是大明了。當我們說今日的大明跟昨日的大明不一樣的時候﹐我們的意思是說今日的大明跟以前的他在行為上不一樣,有別於慣常的他。「不是他自己」(not himself)﹐恰恰是要強調今日的大明與昨日的大明是同一個個體﹐而正因為今日的大明與昨日的大明是同一人﹐因此我們才可以說「今日的大明跟昨日的大明不一樣」或「今日的大明一反常態」。或許作天的大明想在今天向女友求婚﹐豈知今天他還沒有開口便被女友告之她決定要勇敢地面對自己 —— 她是個同志。
這個解釋不是那麼無懈可擊。我們用某種方式使用語言並以此講談事情這個事實並不意味著該方式便是對待問題的正確方法。因為我們如何講談大明與小明不一樣或我們如何講談今日的大明與昨日的大明不一樣﹐不會改變一個事實﹐就是我們的各個方面每日都在變化。
原來的問題懸而未決。
如果由於我們一般都無時無刻不在變動而因此在愛麗絲所使用的意義上與前一刻的「我」非同一人﹐我們便會陷入矛盾之中。如果我們要繼續講談大明﹐我們必須假設了大明是一個有歷史的個體,否則我們根本不可能講談過去的事情﹐凡涉及歷史的都只能三箴其口﹐連父母子女的關係都平地蒸發得一乾二淨。
我們靠什麼來辨識身份呢?
噢! 我們是在談身份啊!
譬如﹐我們說﹐歐陽丙就是那個出生於貧民窟﹐父母酗酒﹐而最後自己也在酗酒中渡過一生的歐陽丙; 而李丁就是那個出生於富有人家﹐受盡寵溺﹐最後成為自信滿滿的工程師的李丁。有趣的是,六﹑七十年代的西方社會興起了一股所謂的新世代 (New Age) 潮流﹐趨慕所謂的東方哲學﹐很多西人開始追尋真我。哪個真我? 就是那個銀行戶口不存分文﹑午餐不到時髦餐館用膳﹑沒有事業﹑不是好萊塢大明星等等的那個真我。有趣的是﹐如果將一個人所有被視為次要﹑非必要的屬性全剝下來﹐剩下的可能是個零。請問如何辨識閣下的「真我」﹐如果閣下不是那個每日上班下班﹑生活愜意或落泊﹑午餐時做商業交易或週末要加班來餬口﹐諸如此類的那個個體? 簡而言之﹐閣下就是經驗世界中的那個你﹐經驗世界中的那個你起碼在很大方面促成一個可被辨識的你。
至於那個與俗世完全無關的「你」﹐在哪裡?
用最平實的語言來說﹐當你走在街上﹐見到某人在街的對面﹐你喊道:「喂﹐伯特蘭‧羅素!」那是什麼意思呢? 那是說你認識那個面孔﹐一個你曾經見過的面孔﹐而那個面孔是跟指稱一英國哲學家的「伯特蘭‧羅素」這個名字記錄在一起的。
在繼續討論之前﹐先澄清幾點。一﹐沒有人爭議人每刻都在變動; 二﹐沒有人爭議人在每一刻都與前一刻有點不一樣; 三﹐在日常對話中說出某人一反常態 (即與昨日的她不一樣) 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即便如此﹐在有生之年﹐經歷了所有的變化﹐我維持同一﹐這個說法有多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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