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運用韓炳哲的《關鍵三部曲》,對於現今中國進行社會病理學分析。關鍵三部曲其整理黑格爾、海德格、傅柯、班雅明等的思想,針對社會現象提出存有式的解釋。從《倦怠社會》中描繪的,當今過度肯定性社會所產生的「他者的消失」現象,所引發「相同者地獄」的現象。再到《透明社會》所揭示的,資本主義世界的環形監獄再進化,每一個人都是監視者與被監視者。最後則是韓炳哲最重要的一本書—《愛欲之死》,其作為韓炳哲的集大成之作,使「社會病理學」的理論得以完整。連結前兩本作品,結合現代社會的肯定性與透明性,告訴我們如今社會,愛正在崩壞 ; 在一個充滿無限可能的世界裡,愛卻是不可能的。
透過關鍵三部曲,我們除了可以理解韓炳哲的社會病理學理論基礎,更能深入分析資訊爆炸時代獨有的中國社會現象。筆者將以三本著作,分別與內捲時代的躺平文化、抖音所形塑的社會監控網路進行理論對話。最後以集大成之作的《愛欲之死》去分析中國為什麼沒有成功的社會革命作結,希望能透過社會哲學的思維,觀察當代中國的社會問題,帶出不一樣的觀點。
「為什麼我們越積極行動,越陷入無止境的倦怠?」
當今社會充斥憂鬱症與過動症患者,還有過勞與職業倦怠等現象。為何這個社會越來越病理化?面對這個社會現象,韓炳哲認為是來自於社會的「典範變化」,也就是現今社會已經從傅柯所描繪的「規訓社會」轉移到「功積社會」。過往人的自我主體性之建立來自於他者,如同免疫學的觀點,自我主體透過他者帶來的「否定性」,個體的主體性為了生存,不得不挺身抵抗,否則自身將自我毀滅。這種來自現實的刺痛感,透過自我免疫能促使個體的主體性更為健全。
上述描述,正是傅柯所描繪的「規訓社會」下的「規訓主體」,然21世紀的社會,卻來到規訓社會的彼岸 --「功績社會」,個人主體被轉換成「功績主體」,他者在充滿肯定性的世界已經消失,現在社會正是「相同者的地獄」。規訓社會透過禁令、法令、戒條去否定主題,然而功積社會透過「能夠」,也就是萬事都能辦到的肯定性思想架構,促使資本主義更能剝削個人。韓炳哲認為現代人因過度肯定而失去自我免疫力,無法透過自身的否定性去否定他者,也就是黑格爾辯證法的「否定的否定」。無法維持自身的存有,正如沒有抵抗力的身體,勢必將任由如病毒般的肯定性肆意入侵,陷入無限勞動的命運,成為漢納鄂蘭所稱的勞動動物,自我成為奴隸主,自動自發地剝削自己的勞動力。
對應目前的中國社會「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的過度肯定性思維,加上舊時代的經濟起飛神話,抑或是黨國體制對於超英趕美的經濟夢想,更加深了現代中國人的自我剝削與追求績效。使資本主義更能奴役大眾。如此假性的自由,奴隸主與奴隸成為兩位一體,此自相矛盾的社會現象,正是中國社會開始病態化的開端。如此過度積極肯定的社會,勢必產生無止盡的疲倦。正如同中國現今的「躺平文化」,過度追求效率所產生的「內捲」現象,導致更多人放棄向上流動的想法。根據BBC中文的報導(王凡,2021),中國人在過去鄧小平改革開放之後,因為享受經濟起飛的紅利,逐漸形成有房有車、大富大貴不無可能的概念。類似「前進人民幣」節目[1]所描寫的貧民變成大富翁的故事比比皆是。
然而隨著人均所得提高,世界工廠的名號漸漸轉移至位於全球南方的東南亞地區。許多年輕人漸漸發現,如果不提升自我競爭力終將被市場淘汰,於是形成功積主義至上的社會文化,伴隨中共的黨內宣傳與民族國家的自我洗腦,更是變本加厲。這種永無止境的疲憊,最終引發作為抵抗的躺平文化。
中國政治學者吳強,在採訪中表示反資本的傾向在中國越來越強,年輕人最直接感受的就是與資本的對立的矛盾。其實在台灣,最近躺平文化也成為一股流行。而台灣的語言則稱為「安靜離職」。意思是做好份內的事,多做多錯,少做沒事的概念,如今成為台灣年輕人的職場守則。
「我是仰賴別人不知道的我而活著的」
在資訊爆炸的時代,世界充斥著噪音。尤其位處於功績社會的我們,因為必須爭取任何「能夠」[2]得到的世間萬物,其中也包括社交名聲。因此我們開設社群媒體去宣傳自我,從中得到部分的名望。故韓秉哲在透明社會中闡述,自我的透明性成為當代社會的秩序。從政治、經濟,再到我們的私生活。一切都是可揭露,可窺視的。然而這些看似自由、透明的資訊,往往缺乏如羅蘭巴特所稱的「刺點」,僅有表層的「知面」。這種不具否定性,不斷暴力的穿透人心,是污穢的,更是色情的,赤裸裸的噪音,毫無價值可言。此等不自由的自由,在後資本主義世界推崇,隨之而來的是隱私的消亡、關係性的崩解,以及產生相同者的地獄。
因為隱私的消亡與關係性的崩解,雖然人心變得更遠,但人與人的距離變得更近。因為透過無限展示的社交模式,強制展示一切肉眼所即視的,皆是沒有距離的。不同於過往宗教儀式,規定對於神聖符碼的雕像要保持一定的距離感。因為要型塑出一種膜拜價值,膜拜價值正是班雅明所稱的「靈光」。
就像彼得漢德克所言的,「我是仰賴別人不知道的我而活著的」,這句話成為現代人的奢侈品。人類雖然為群體動物,也需要自我隱私的空間進行休息,過度展示的社會,只會帶來「心靈過勞」。根據《華爾街日報》(Andrea Petersen,2022)報導,36.7% 的青少年因為社交媒體長期覺得難過和沒有希望,15% 擁有嚴重憂鬱症爆發的經歷,以及 18.8% 都曾經認真考慮自殺。
然而透明社會的危害不僅只有如此,在資訊爆炸的世代,我們缺乏對於媒體識讀的能力,威權政府與資本家更能透過媒體進行統治。韓炳哲認為講求公開透明的現代社會陷入假性的理想狀態,是最強烈、最有毒的現代神話。
觀察目前中國最流行的抖音,國際版抖音是最符合「透明性」的軟體。上面充斥沒有刺點的短影音噪音,甚至夾帶中國的黨國大外宣。根據林雨蒼(2023),在《思想坦克》上的評論,中國雇用大量審查員與設置網路制度,即時監控網路上的輿論風向,並試圖營造共產黨備受中國人民支持的假象,同時也嘗試利用抖音代理人,在世界各地宣傳「好中國故事」。除此之外,抖音迎合功積社會下的年輕世代特性,透過社群媒體建立虛擬的關係性網絡。然而這種人人過度展示自我的時代,一覽無遺的個人資訊成為彼此監控者的最佳培養皿。韓炳哲認為邊沁所稱的「環形監獄」已經形成,並且透過網際網路無遠弗屆地包圍整個地球。在這個監獄裡頭,人人都是施暴者與受害者、監視者與被監視者,監視無處不在。
「愛正在崩壞 ; 在一個充滿無限可能的世界裡,愛卻是不可能的。」
作為功績社會的功績主體,因為總是追求個人的名聲與效益,因而在自我膨脹的自戀中溺死。他者與自我的關係在當代儼然死亡,其伴隨著愛欲之死。在這個相同者地獄中,過度倦怠與過度展示的人類,在憂鬱與自戀交織中掙扎存活。因此,韓炳哲認為愛必須透過自我的否定,才能找到他者,獲得救贖。而在《愛欲之死》,韓炳哲所揭示的,不只是愛欲的雙人舞在當今社會的不可能性,更直指「理論的終結」。韓炳哲引用海德格寫給妻子的信件,告訴讀者渴求愛欲的渴望,同時驅使我們去尋找知識。然而在資訊爆炸的時代,無處不在的噪音帶來無處不在的肯定性。人們漸漸失去追求愛欲的動機,也漸漸失去追求知識。理論的終結,正是原由於充斥肯定性的社會。畢竟知識生產來自於自我與他者的否定性交流,他者帶著批判性的「否定」與自我維護自身立場的「否定的否定」。一旦肯定性毀滅一切,我們將陷入精神危機。事實上,我們已經身在其中。
根據《少年報導者》的報導(2023),去年的11月26日,南京傳媒學院的學生聚集悼念烏魯木齊大火的受害者,部分學生舉起A4白紙,吶喊「人民萬歲,逝者安息」。現場影像迅速擴散,影響中國各地前後至少19個省區,後稱白紙革命。經濟下滑、失業率節節攀升,白紙革命似乎暗示,中共政權的傳統管控似乎出現鬆動。然而筆者卻抱持悲觀態度,白紙革命雖然達成疫情解封的階段性勝利,卻對於中共政權而言,豪無威脅性可言。
社會運動不僅是挑戰既有的權力與資源的分配方式, 同時也在宣傳一套嶄新的文化訊息,要求實踐某種社會生活的可能性。(何明修,2004)。以韓炳哲的話語來講,社會運動也屬於一種集體的否定性力量。然而在功績社會的功績主體,如同圈養在農舍的豬隻,因為過度肯定性加上網路監控的環形監獄,已經失去反抗的能動性。中國人民活在「中國一定強」的自戀地獄中。只有相同者的世界裡,沒有他者的存有可言。如同搭建了高墻,看不到外面的世界。這樣的社會型態正是威權體制最好向上發展的養分,人民的憤怒、悲傷無法凝聚成對政府的怒火,因此形成對自身的惡性攻擊,最終成為活在幻想且自我剝削的主奴矛盾共生體。
中國為什麼沒有成功的社會革命?活在一個充滿無限可能的世界裡,愛是不可能的,自由也是不可能的。在無限可能的世界裡,人們放棄了思考,放棄與人互動,只剩下過度膨脹的自我與徒留的意識形態。關係性的消亡與知識的終結,在根本上使社會革命成為不可能。
韓炳哲,管中琪譯,2015,《倦怠社會》。大塊文化。
韓炳哲,管中琪譯,2019,《透明社會》。大塊文化。
韓炳哲,管中琪譯,2022,《愛欲之死》。大塊文化。
韓炳哲,謝德川譯,2023,《非物:生活世界的變革》。東方出版中心。
陳麗婷,2023,一張白紙說了什麼?中國白紙革命掀開的人民信任危機。《少年報導者》。
何明修 ,2004,〈文化、構框與社會運動 〉。《臺灣社會學刊》33 :157-199 。
林雨蒼,2023,TikTok和你想的不一樣!──盤點TikTok帶來的危害。《思想坦克》。
王凡,2021,「內卷」與「躺平」之間掙扎的中國年輕人。《BBC中文》。
Andrea Petersen,2022,More Kids Are Being Screened for Anxiety, Depression. But Then What?。《華爾街日報》。
[1] 前進人民幣的節目介紹:大陸市場正火紅,怎麼大賺人民幣?育樂台首播大陸CCTV精心製作的致富創業節目,揭露在大陸賺錢的手法!內容定位以大陸百姓的視野解讀他們身邊的致富明星,報導創新點子和致富的真實案例。以農村百姓的創業經歷為題材,講述各行各業具有時代感的財富故事。
[2] 對於韓炳哲而言,過往的規訓社會崇尚具有否定性、不確定性的「應該」,而如今的功績社會則是崇尚,具有肯定性、主動性的「能夠」,認為萬事皆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