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李炳憲飾演的金煐卓/毛世範,會想到松本清張寫在《砂之器》裡,本名本浦秀夫的音樂家和賀英良。當人們因為戰爭、災難,失去原有生活所依,流離,恐慌時,有些人卻像一手爛牌打到最後,以為就要輸得精光,卻突然抽到全體重洗的卡牌,原有的,沒有的,甚至欠負的,都砍掉重練。一切歸回原點。
這是落到誰身上都沒有人捨得醒來的好夢。原來有這麼一天,自己可以像諜戰片裡的特務,取代別人的人生,擺脫過去全部的屈辱不堪,從此昂首闊步的活著。而那些前半輩子不可企及的名、利和權,竟像隨書附贈的簽名海報一樣,輕易的理所當然,又好像拿尺連連看,一個點通向另一個點,就是筆直的一線。
於是人就自然要癲狂。不願遊走在虛與實,過去與此刻之間,完全以他者為己身,就得不計代價的成魔。即便要犧牲的是另一個人的性命。
他們不是真的甘願失去道德底線,不是有還要更多,好還要更好的貪念,而是對過去恐懼得太深。初生之犢之所以能不畏虎,是因為無知。一旦確實走過一遭,不是文字裡的想像,不是影像上的旁觀,真實在身體和精神感受過殘忍,那樣深入骨隨的顫慄就會永遠如影隨形。
成為金煐卓,成為居民代表,以至被眾人擁戴和臣服,也是因為在他身上,有著他人沒有的,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魄力。這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他幾乎已經死過一次。今日種種,都是過去的累積。這一回合,他明白了在這個世界要好好的活著,就要強過所有的人,就要狠下心,不能再當食物鏈底層的被掠食者。他要以金煐卓的身分捍衛一切他本該擁有卻失去的東西。
其實不只金煐卓,在名為「皇宮」的社區裡,每個居民都一樣。他們像我們大多數的人,中產。不是赤貧,也遠不及富裕。有些老居民也許在價錢未高漲時,就定居落戶,也有些新住戶得咬著牙付上二三十年的貸款,才勉強能擁有一個自己的家。但隔著窗戶,比鄰而居的還有更高級的社區,不屑自己的孩子與他們的為伍,一轉身或許心裡還恥笑著這棟以「皇宮」自居,就妄想能階級晉升的「皇宮」居民。
相較台灣,韓國更是以財團、金權,為政治、社會,乃至娛樂產業運轉基底的國家。集體,高壓,企業森嚴的階級管理,高昂的民族自尊,對繁榮經濟的狂熱渴求,共同構建了一個資本專制的社會。人在其中,只是資本的工具,不再是具有主體性的生命。像一個巨大的油壓滾輪,一路向前滾,就把眾人輾成2D扁平的樣子。這是專屬這個時代的輕盈,便於隨風飛揚,思想和意識都是太重的承載。就讓居住地段和社區,名片上的頭銜,薪資單上的數字,成為一個人的全部吧。放到年輕世代,還可以看看流量,比比誰的瀏覽數、按讚數高,就代表誰更有價值。
皇宮居民們勢必是不甘心的。自己奮鬥了大半輩子,被更有權勢的人看輕了大半輩子,為什麼到頭來還要他們做善人?向平常瞧不起自己的人分享資源?(保護自己和家人,不和外人分享就是不善嗎?)若是換作隔壁社區沒倒,他們勢必也要把大夥趕出去的,不是嗎?面對質疑的聲音,居民們這樣說。
於是我們看到那些很戲劇化的場景,嚴冬中以多數決將外人驅逐,拿起自家的吊衣桿當棍棒,鋁窗權充拒馬,無情的肅清外來者。金煐卓帶領他們捍衛的,不僅是有限的食物和住所,還有個人的尊嚴。像是一個新王國,懷抱著對真正共同體和烏托邦的期待。他們要重拾掌控自身和外界的權力,在災難前即已存在的荒蕪中相信自己不是可棄的,不僅是一粒微小到看不見的塵埃。上帝揀選了這個社區,揀選了自己。一切都是美好的重新開始。
並非誇大和想像。每一天每一天,這樣的事其實都在你我身邊,以不同的形式上演。有人說,這是一部描繪人性之惡的電影,把張揚的醜陋和自私展露無遺,但這一切真的只是因著人性?只是世風日下的道德敗壞?
他們都是這個時代餵養出的產物,在追求利益極大化的資本社會,轉嫁成本,以他人的苦痛換取自身的富足和舒適,是主流世界運作的基本邏輯。已開發國家掠奪開發中國家,本國底層消耗完,就壓榨更弱勢地區的人民,對無聲的自然環境,不計代價的強取。人們是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的,包含你我。那麼在危機中選擇利己,在群體中選擇沉默,又怎會是令人意外的結局?
金煐卓如此,畏懼權勢追隨領導的珉聖如此,溫柔的護理師慏和,看似樂於助人,又何嘗不是既得利益下沉默的大多數。她一身的潔白,只是因為有人為她承擔一路的泥濘。
皇宮之外謠傳著「聽說那裡面的人會抓人來吃」,答案不是,也是。不只是皇宮裡的人,整個社會早就如此。
純粹的善與惡並不存在。每個人都是被害者,也是加害者。
皇宮公寓是現代都市的縮影。人們以為高樓築起的繁榮、便利,能滿足所有的需求,是最接近美好生活的烏托邦。實則卻讓自己成為一個個埋葬在高牆深處的俑,背負著各種都市生活的重擔和失落,為商人畫下的宏圖,為自己和整個社會虛構出的華美泡影而陪葬。人際間,人與環境間最普遍的情感只剩冷漠疏離。背著妻女外遇的先生,苛待中風母親的兒子,鄰里究竟住著什麼人,都是瞎子摸象的謎。
說到底,人們只是太渴望幸福。但也恰恰是這份渴望,讓我們離幸福愈來愈遠。
活著究竟是怎麼回事?幸福又是怎麼回事?這麼多的崩壞,這麼多的心碎之後,還活著的人,又該以什麼樣的方式繼續活下去?
電影最終還是面向市場,保留著善的信念和理想。賜死了行過惡事的「反派們」,獨留慏和與互相扶持的人們。如同多數的韓國電影,滿足人們對於正確的期待,勝過寫實。但末日浩劫已經不是預言。在環境和人心的傾頹中,我們都需要思考未來該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