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的老師宣佈Meeting到此為止,大家哄得嘰嘰喳喳,各種雜事的話都出來了,我依然坐在位子上想著剛剛討論的東西,偶而抬頭看看那群談論地起勁的同學們,手機在口袋裏震動了起來,我拿出來,看是家裏的電話,接了,「庭生病了,在發燒,妳趕快回來處理。」如果是以前,我會現出著急的樣子,但是現在,沒有:「他怎麼了?」
「我怎麼知道怎麼了?妳趕快回來帶他去看醫生。」
「是不是感冒了?昨天早上還好好的,麻煩你帶他去看醫生。」
「妳回來帶他去看。」
「我明天就回去了,今天請你先帶他去看醫生,看醫生怎麼說?」
他大怒:「妳這個人抛夫棄子地自己跑去唸什麼鬼書,小孩生病都不回來,告訴妳,妳快回來處理,妳不要後悔……」聲音大得震痛我的耳膜,我一陣噁心湧上心頭,多麼熟悉的語調和說詞,年復一年,他對我說得最多的就是這些,我將手機蓋到桌上去,任憑它壓住臉吼叫著。
「妳怎麼了?」傳宗關切地問著。我沒有回答,手機沒聲音了,我將它關掉,收起資料,背起包包走到外面,站在走廊外的院子裏。有學生三三兩兩經過,有情侶手牽手,摟腰搭背的,我在想,眼前這麼清純的一對,經過了十年、二十年之後,兩個人會變成什麼模樣呢?
等到情緒稍微平復之後,撥了電話給女兒,她接了:「芸,妳在哪裏呢?」
「在學校,剛下課。」
「妳接下來有事嗎?」
「沒有,什麼事?」
「麻煩妳一下,妳趕快回家看看,爸爸說弟弟在發燒,要我回家帶他去看醫生,我請他帶去看,他把我罵了一頓──」
「好啦!好啦!到底要怎麼樣?」她不耐煩地打斷了我的話,
「如果爸爸沒帶他去的話,麻煩妳帶庭去看醫生,就坐計程車去,錢我回去再給妳……」我耐著性子說。
停了幾秒鐘,「好啦!好啦!我回去看就是。」
「謝謝妳囉!」我不敢再囉嗦,掛了電話。
走回宿舍,忍不住流淚,看看外面的夕陽,「不行,我不能把時間浪費在流眼淚上,我不是要來這裏哭,哀聲嘆氣的,這個不愉快的情緒要趕快過去。」換上了運動服和球鞋,我帶著一瓶水出了房門,到運動場運動去。
五點下課,我馬上走回宿舍,將不帶回家的東西丟在床上,手上的書放進已經整理好的行李裏,上了一下廁所,拿起行李,還有筆記型電腦,加上隨身帶的小皮包,鎖了門,跑出來,跳上車,開了引擎,車子慢慢滑出宿舍區。
經過男生的「清風樓」,簡稱紅樓時,看到他背著一個行李袋正往外走,我停下車,開車窗問他:「傳宗,你要去哪裏啊?」
他轉頭看到我:「明天的課老師請假,我明天有事,今天提早回台北。」
「那就搭我的便車,上來吧!」
他遲疑了一下:「麻煩妳,這樣好嗎?」
「沒關係,一點都不麻煩。」
「那就謝謝了。」他走過來,「袋子可以放後面。」
「好。」他開了後車門,將大袋子放進去,關好門,坐到前座來。
「你家住哪裏呢?」我放開刹車,踩油門,車子開始滑行,他拉著安全帶。
「忠孝東路,妳下了交流道隨便找個公車站牌放我下來就可以了。」
我想了一下:「我下安坑交流道,讓你在新店捷運站下車,搭捷運好嗎?」
「好,好,都可以。」他坐正了:「妳開車來學校比較方便。」
「是要趕回家煮飯才開車的。否則坐客運車別人幫我開,還可以寫點東西,看書、睡覺什麼的,為什麼要自己開?」我笑笑地說。
「妳回去還要煮飯?」
「是啊!兩天沒煮了,讓孩子今天有媽媽煮的飯吃。」
「真辛苦。」
「沒辦法。女人要有家庭,或是所謂的『幸福家庭』,就得連帶接收這些沒有休假、沒有薪水的勞務工作,我主張的夫妻共同分擔家務,互相尊重……等等主張,奮鬥了十幾年,看起來好像失敗了。」
「只是還沒到妳的『成功』標準而已,還不到失敗的地步。」
「難道要到『蓋棺』的時候才能『論定』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尷尬地笑笑。
「我開玩笑的。要上交流道了,暫時不要跟我講話,不然我可能會走錯路。」我專心地讀著路旁的指標,心裏再肯定默念一下:「我要北上。」睜大眼睛找北上的指標。
車內安靜了幾分鐘,「好了,上來了,可以講話了。」
「妳後座上那本書的書名很奇特,『梁山伯沒死……之後』,為什麼有人會想到這個題目呢?」
「很奇特嗎?」我將車子換到中間車道:「是我寫的。」
「呵!是妳寫的?」顯然他吃了一驚:「借我看一下。」
「好啊!你自己拿。」他彎身往後座去拿,「是有同學無意中在網路上看到,跟我問起,我帶來借她看,前天忘了拿下車,她這兩天又請假沒來,所以擺在那裏。」
他捧在手上看封面,「你先翻一下,看這書有什麼問題?」我趁機做個調查。
「什麼問題?」
「梁山伯和祝山台的故事你知道嗎?」
「知道啊!小時候看過故事書。」
「你知道梁祝的故事,最後兩個人殉情,都死了。我覺得他們年紀輕輕的就死了,好可惜,尤其祝英台,那麼辛苦去讀書,回來後,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等著嫁人,偏偏又要嫁不想嫁的人,太慘了。我就在想,如果他們沒有死的話,會怎麼樣呢?於是寫了這個故事出來,他們兩個當年沒有死,十多年後重逢,會發生哪些事情?」前面的車子比較慢,我就慢慢跟在後面。
「太神奇了,妳真有想像力。」他開始翻開內頁,「你隨便翻翻,直覺看看裏面有什麼問題?」他邊翻邊說:「會有什麼問題呢?」旁邊的車子一部一部超過去。
「當然不是內容,算是編排上,或設計上的吧!一眼望去,有沒看到什麼?」
他又翻了翻:「看起來蠻漂亮的,又有古典味,我真的看不出來,妳直說吧!」
「你看,每一頁的下面角角處是不是有兩隻蝴蝶?」
「有啊!」
「那哪隻蝴蝶有什麼問題呢?」我追問,他將書靠近鼻樑,想看個仔細,「不是它印得有什麼問題,是蝴蝶出現在這裏,你不覺得奇怪嗎?」我也慢得不耐煩了,在後視鏡中看準了左線後面沒車,打了左方向燈,換到左線。
「不會啊!很漂亮,一講到梁祝,不都會聯想到蝴蝶嗎?」我腳下加重踩油門,超過那部烏龜車。
「就是這個問題。蝴蝶是兩人死後在墳上出現的。順序是,英台『哭墳』之後,兩人死去,然後『化蝶』,飛上天(到某處)永遠廝守在一起。我的書名已經標出他們沒死,哪來的蝴蝶呢?」又打右燈,換回中間車道,那部慢速車在我後面。
他恍然大悟:「是喔!我也沒想到,既然沒死,就不會有蝴蝶。妳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一開始排版好,給我一校的時候就看到了。只是我看它的圖樣也挺美的,放在這裏也就理所當然,就沒有提出來,也是跟讀者開個玩笑,大家根深蒂固的想法,是很容易這麼理所當然地斷論下去的。」
「看來這個故事挺有意思的,能不能借我看呢?我下星期還妳。」
「當然可以。你慢慢看,我家裏還有,字數很多,別急著還我。」
「多少字?」
「二十萬字。」
「那麼長!妳怎麼寫出來的?」那種驚訝的表情我已經習慣了,不過看來也挺有趣的。
「我也不知道,這是我的第一本小說,一提筆,就寫出這麼多字來。而且故事還沒完,我又寫了續集,寫他們的女兒『蕙藍』的故事。」
「真是太厲害了。我一定要好好看一看。」原來右線的車突然轉到我前面來,我稍微踩了刹車,「怎麼了?危險!」他也嚇了一跳。
「有人就是這樣開車的,以為是他家後院,愛怎麼開就怎麼開。」我想到:「你坐我的車會不會不安心呢?女生開的。」
「不會啊!妳開得很穩,而且──很小心。」很小心是什麼意思呢?我不知道,也沒問。
(2009年寫)
註:「通俗故事課」中老師要我們以「那一次」開頭寫一段,我寫了這麼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