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那個答案嗎?」
「什麼?」
「如果想要寫好一個故事。」
「哦?」這是我怎麼想也想不通的答案。
「如果對妳來說,想寫好一個故事──」
「是?」
「故事要能寫完,就得活到寫完的時候吧。但這裡的任何一個人不可能讓妳寫完的,除了我以外。」他轉頭看著我繼續說。
「所以,如果想寫好一個故事就得──
確保故事裡的人物已經不再睜開眼睛。」他說。
邱眼裡的憤怒幾乎是一年份的,
濃厚又確實,精準地落在連的雙眼之間。
霰彈槍就像是這間大型密室的獨裁者,
這種距離要是轟在臉上,可能就會形成一種肉泥,
我看見邱眼底的游移,她似乎在思考任何扭轉機會。
雖然我並不是非常熟悉,
但似乎可以從那殺意般的眼神看見邱的細緻動作。
那是從過去極致濃縮的經驗而衍生出的抵抗。
如果只是常人,肯定可以的吧,
瞬間將槍管偏移,在流彈轟擊之前近身揮擊,
接著再用手上暗藏的器刃,縮小與另外一名敵人的距離。
如果只是常人。
但現在邱眼前站的絕非常人。
仔細觀察可以發現,
羅蘭全身的體脂肪比率應該低得驚人,
由於過於美艷的外表與曼妙的身材,
隱藏了她全身的肌力與經驗。
她的長馬尾是唯一的標誌,
也是最大的掩飾。
由於已經托槍的關係,
我已經看見她雙臂的肌肉,
即使穿著悠閒雅致的衣裳,
仍然潛藏著比野人擁有更危險致命的嗅覺。
另外一名看起來外表出眾,
白淨書生樣子的連,
就像是披著人皮的惡魔一樣。
實際上在出發前夕,
那個經過誤會的夜晚的隔日早晨,
他就曾經指導過我基礎的兵器常識。
雖然當時我只是認為他在降低我們之間的尷尬氣氛,
但實際上我卻是非常投入地聆聽他的解說。
「血溝?」我納悶地問。
「對。」
「什麼意思?」
「外行人在用刀的時候,一般並不清楚該怎麼學習第一步,就像妳學樂器一樣,還記得鋼琴嗎?」連問我。
「當然記得。」
「那妳認為學鋼琴第一步最重要的是什麼?」
「這個嘛──」這種問題突然丟出來也難以用一個精準的答案回答,我腦海中浮現許多最為基礎又重要的課題,但就是無法濃縮,畢竟從未成為教師以及琴師的我,已經距離那個雙手世界非常遙遠。
「看來妳很用心寫文章。」
「你不要偷酸我。」
「好吧。其實這沒有標準答案。」
「所以你是在?」這是在搞笑嗎?我心想。
「但是我認為最為重要的就是『指形』。」當連說出這個單字的時候,我腦海裡浮現了許多故事。
「哦!」
「學任何東西都是一樣。妳可以說是節拍、音符、音樂性、樂理、樂句掌握。但是那比較像是有意識下的腦力判斷。但是指型通常是教師最為困擾的課題。」
「要是使用錯誤的指型彈琴,比不會彈琴還要糟糕。」
「沒錯。使用錯誤的刀刃知識用刀,比不會用刀還要糟糕,我要說的就是這個。這種知識一旦瞭解就能內化在行動之中,一旦需要修正就要花上比學習其他東西更大的心力才有辦法矯正。通常很多學生都是在曲子速度上碰到極大的困難,才發現自己的手腕已經太過用力或者手形在爬音過程中已經變形。」連那精準的描述像是他就是音樂教師一樣。
「等等,所以你也會彈鋼琴?」
「我說的事情只是常識啦。」
「真的嗎?」我才不相信。
「好吧。如果學會殺人,懂的常識要比較多也是合乎情理的吧。」連微笑地說,我已經快習慣他那種用很爛的口氣說謊的語氣。
「好吧,所以血溝是?」
「就是這個。」連指著刀紋凹陷處。
「哦。」身為一名完全不可能會碰上這種兵器的女子而言,這已經是理解的上限。
「通常這關係到『平衡』。」連的敘述口吻平淡到像是敘述科普知識給大眾聽一樣。
「平衡?」
「一般人因為沒有什麼機會嘗試,所以無法瞭解血溝的重要性。通常在肉搏刀刃戰中,血溝的角色扮演舉足輕重。你猜猜看,它的用意是什麼?」
「是放血嗎?」我單純就這詞義上去解釋。
「很好,妳說的答案是大多數人都會誤會的部份。實際上這只是力學上的結果而已。」
「我不懂。」
「通俗來說,血溝算是俗稱,也就是大眾說法,在日本刀中,這稱為『樋』。實際上就是刀匠為了減輕刀身的重量而做的設計,簡單來說就是剪應力跟結構力學的問題,但這樣的設計卻大大地影響實際上的應用。」
「但光是懂這一點實際應用上會有差嗎?」
「其實如果只是靠全身蠻力進行揮砍,頂多只能把這種東西稱為武器。但要能夠成為『殺人武器』,就不能只是單單將它視為刀刃而已。就像是鋼琴曲一樣,無論是哪一種名曲,交給不同的音樂家詮釋,妳都會發現在每一個細節處都有無限多種分歧,實際上在使用這些武器的時候也會發生這樣有趣的現象。」連說起來相當興奮。
「不過光是告訴我這個,根本沒有用啊。我根本連勇氣也沒有。」
「的確。但未來如果有勇氣的時候,千萬要記得我的忠告。」
「什麼?」
「那就是保持心的平衡。」這句話就像是沒來由的禪意一樣。
「這……似乎有點難領悟。」
「也是,我倒是不希望妳有應用的時刻。」連將武士刀收起,這些武士刀似乎讓他想起很多故事,有幾次似乎都要說出了,但最終話還是擺在喉頭中。
「對了,妳有聽過樹跟森林的故事嗎?」連突然問起。
「什麼?」
「這可是非常有名的諺語呢。想把樹藏起來──」
「就得藏進樹林裡嗎?」原來如此,我想起來了。
「那想把屍體藏起來?」
「喂,好險我書念得多。當然就是丟進屍體堆成的山囉。」實際上這在許多恐怖小說中都提到過。這就是一種同理領悟。
「真是厲害。那如果想寫好一個故事呢。」連回答看著我。我愣愣地看著他,不解這中間的含意。
「這個……」我想像不到相對應的名詞,『藏樹跟樹林』、『藏屍體跟屍山』,顯然跟最後一個問句沒有關連。
「這個答案相當有趣喔。」他說。
當時的我完全是一頭霧水,
我只記得他的微笑,好像是真的發自內心的。
咔嚓。
當我回憶起那個故事的時候,
連已經拿起他手中的數位相機。
我訝異地看著他,
他正對著邱拍照,
難道是她真的放棄了?
至少現在看起來是這樣。
她的表情相當複雜。
我同時也往羅那裡瞥去,
他沈默地閉著眼睛,
手中的香菸沒有停歇,
努力地阻止主人內心的狂怒。
「很好。妳看起來好像輕鬆了點。我要開始攝影囉。」連簡直就像是頑童,即使是氣氛已經是快要凝結的密室空間,他仍夠以一種輕鬆的態度面對。
邱褪去她的洋裝,
露出紫色胸罩與內褲,
然而她依然踩著高跟鞋。
「夠了,可以不要拍嗎?」邱擺出雙手舉投降的姿勢。
「既然如此,一開始就不要答應採訪啊。」連拿出一根棒棒糖含著,攝影並沒有停止,機器仍然在運轉中。
「什麼?」
「一開始登門拜訪時,不就是要記錄你們偉大的工作嗎?」
「現在我做的這一切跟羅的事業沒有關係吧?」邱回應。的確,直到此刻,連的拍攝都跟當初我的想像完全不同。
「看來你們還是無法跟上我的思考節奏啊。」連苦笑:「那就只好再多點耐心囉。」
邱放棄了掙扎。
連跟羅蘭就像是無懈可擊的雙人組,
我不時注意到羅蘭不僅僅緊盯著邱,
也隨時觀察著遠處閉著眼睛的羅。
即便看在我這個外行人眼裡,
從羅蘭拿出霰彈槍開始,她的呼吸似乎保持在一種奇特的節奏,
像是沒有呼吸一樣,我幾乎感受不到她身體的起伏,
如同蠟像一般,那樣靜止,獨自地低調盯著獵物。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近距離接觸這樣的怪物,
我開始感受到人類那無窮無盡的潛能。
「太難了……這種狀況。」邱搖搖頭,她跟陶子寧對望,兩人如驚弓之鳥,在這樣生死邊緣的時刻,要怎麼讓自己才能投入於性愛?我不解連的用意,雖然他說很快就會有答案。
「好吧,一人一瓶,把這個喝下去。」連從口袋拿出兩瓶試管瓶,遞給邱。
當邱不解地輕輕接過試管瓶的時候,
我發現她的右手,似乎抖動了一下。
當我還來不及眨眼的時候,
邱已經跪下,
雙手高舉。
中間那一系列的動作快到我認為我不在現實世界。
「別耍什麼小聰明喔。我是非常禮遇美女的,我的西裝外套裡有四把刀,妳最喜歡的牌子,這種距離即使用單手就可以解決妳呢。」連輕輕放手,緩緩地蹲下,蹲在邱的身旁說。
「喝這個到底要幹嘛?」邱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
「喝了就可以做妳拿手的事情,藥效不超過兩分鐘。」
「真是個爛人。」
「哦,是嗎?我都不知道,妳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高道德標準啦。這種把戲妳可不是常在宴會上做嗎?」連靠近邱的耳朵,越說越小聲,我清楚連在陰險地調戲邱。
「這可不一樣!」邱緩緩地站起,手上握著試管瓶。
她緩緩地攙扶已經跪著許久的陶子寧,
我可以從他們倆細微的動作看出他們隱藏在內心的情愫,
因為恐懼而想彼此緊緊抱緊的情愫。
他們試圖在這中間克服那種罪惡感。
邱先打開試管瓶,一口飲盡。
由於陶子寧雙手被綑綁住,
接著她打開陶子寧的那一份,
細心地餵他。
身為女人,這樣的光景再也清晰不過了,
每個細節都寫滿了感情,他們並非只是在床上互相依偎而已。
而是真正的感情連結,眼神、動作都是。
突然之間,
我竟然有一種能夠感同身受的感覺,
那一種夾帶在罪惡感與性慾徘徊的奇異感受。
我不知這是不是連的刻意安排,
難道他是刻意地讓陶子寧在我眼前「做」這一切。
邱輕輕地用雙手搭在陶子寧的頸部,
他們似乎想要培養情緒,
搖晃著人生可能生命終點最後能把握的愛。
倏地,我竟覺得這樣的畫面如此美麗,
我走向連,他正在攝影。
我示意要他拍照,他切換成拍照模式給我。
我在這無聲的一分鐘之中,
帶著眼淚拍照,我也不確定我為什麼這麼做。
偌大的空間中,穿著內衣的婀娜女人,
以及綑綁雙手的男人,
以一種微小角度共舞的畫面。
她開始靠近他,
她輕輕地用嘴唇碰觸他,
她的手輕輕放在他的髮梢。
他以熱情的舌吻回敬,
即使一開始因為環境而顯得生澀。
兩人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
她深深地吻著他。
兩人旁的椅子就像是巧合,
他們邊吻邊往椅子靠去。
她讓他坐下,她卸下胸前的阻礙。
完美地水滴狀,展露在他的眼前。
他輕輕含著,在兩水滴之間游移,
她弄亂他的頭髮,雙眼緊閉。
他伸出舌瓣,滋潤了眼前的美好。
她按耐不住情緒,輕輕地呻吟,
他放肆地狂舞,讓這一切變得更為圓滑。
她輕輕褪下內褲,將其繫在其中一大腿,
藉以挑逗他的視覺神經。
她轉身蹲下,坐在他身上游移,
她在他最大無法忍受的尺度下愛他。
他輕輕地用舌頭滑過屁股與背脊,
他們就像是互相共舞的伙伴。
她轉身蹲下,為他褪下不需要的束縛。
她輕輕地安撫他,他低頭看著她。
她吹著微熱的氣息,為他增添情慾。
他要她不要再下去,否則無法阻止自己內心的煎熬。
她站起,輕輕地坐下,
她勾著他,他靠在她的胸前。
兩人在那愛的節奏中沈浸地愛中,
甜膩又美好的互相陶醉。
再一次,我被這樣唯美的性愛給征服,
難道是因為在那有限的生命之中,
仍然綻放的短暫光芒嗎?
我感受到兩人投入之間所互相照耀的溫煦。
再一次,我試圖捕捉那樣的味道,
捕捉這樣的美好。
最後,我選擇放棄快門。
「很美吧。」連說。
「只是……為什麼會……」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才能好好的愛著吧。你曾經談過這種戀愛嗎?」
「什麼?」
「你現在所記錄的,就是所謂『沒有明天的戀愛啊』。」聽起來格外諷刺,卻又是鐵的事實,我其實無法理解連那種感性與冷酷兼具的矛盾色彩。
「我們真的不用做到這樣。」我想試圖說服連。
「哦?」
「這樣已經足夠了吧。」
「也許吧。」連依然在欣賞著眼前的光景。
「那為何……」
「很抱歉,嘉怡。」
「嗯?」
「我們彼此都有一個理由吧。」
「什麼?」
「這從來就不是一場單純的旅程啊。」
「可是──」這我知道,但是──
「之所以刻骨銘心,那就是記憶足夠震撼。」
「已經足夠了。」
「不。」
「我已經足夠了,拜託──」
「還記得那個答案嗎?」
「什麼?」
「如果想要寫好一個故事。」
「哦?」這是我怎麼想也想不通的答案。
「如果對妳來說,想寫好一個故事──」
「是?」
「故事要能寫完,就得活到寫完的時候吧。
但這裡的任何一個人不可能讓妳寫完的,除了我以外。」他轉頭看著我繼續說。
「所以,如果想寫好一個故事就得──
確保故事裡的人物已經不再睜開眼睛。」他說。
槍聲響起。
羅蘭精準地在某一個角度,
讓散射的子彈灑在那個已經度過人生最美好的人身上。
她雙眼睜開,
無力地向後倒下。
血液慢慢成為地上的畫作,
一點一滴刻畫出最後的美好。
陶子寧驚恐地哭泣,
那樣的震驚使他滿臉猙獰。
他用力地叫喊著,持續叫著她的小名。
我在那樣的冷酷裡頭看不見真實與自己。
「為什麼!」我看著連,他投以我一個奇異的感動模樣。
「面對著上天給予的乞討,那種感動而滿懷感激含下的美好。」他說。
「我可沒說只是食物啊。」
他像是對什麼人說著。
用著慈悲的口氣說道:
「至少她,享用了最後的佳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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