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影論重點:
開頭的長鏡頭與緩慢節奏如何解讀
突兀的剪輯手法與不和諧配樂想傳達什麼
令人一頭霧水的片尾到底發生什麼?
邪惡到底存不存在?
開場一段長鏡頭,令人想起台灣紀錄片導演黃亞歷2010年的實驗短片<物的追尋>,該片只見鏡頭行走樹林間的平移、仰角、zoom in、失焦鏡頭,夾雜著不同海拔、日夜的鳥聲、蟲鳴、環境音,片長整整二十分鐘;當時在觀影後寫下:「或許受到了電影標題的暗示,那些走在林間的片刻,每人勢必都經歷過、也曾著迷過,但的確說不上那背後隱藏的是什麼,為何而著迷、又為何如此順其自然的遺忘那些東西;這部影片,強迫大家處在那樣的狀態,強迫大家去想起那些零碎片刻的集合,或許更會想起『是呀,當時我也覺得這個場景其實很美麗』或其他感受,以不自然的方式強迫我們記起那些被自然遺忘的部分,儘管我們依然不知道那能被稱為什麼、意義在哪裡、重要不重要…」
一部片的開場,必有關鍵的意義。<邪惡根本不存在>以相似的設定迷惑著我們對於這部片的理解,伴隨著石橋英子略感不祥的配樂,找不到和諧共鳴的弦樂撥動,再接著,我們看到小花抬頭仰望的畫面,然而剛剛平穩的上視鏡頭卻絕對不是她的主觀視角(完全沒有步履晃動的蹣跚感),這個代替觀眾的全知觀點不過是揣測孩子可能的看見,卻永遠都不可能真的是她的看見,類似的挫敗表述、理解,充斥全片,使得「缺乏真正的共鳴」,成為解讀的線索。
後來我們知道小花的父親巧常常忘記去接她放學,或許是因為這過去是由母親負責的。劇情沒有交代母親為何缺席,這個「不存在」的角色卻成為相依為命的父女關係中鮮明的空白,主要展現在某晚,巧輕撫著鋼琴琴鍵,鏡頭帶到一家三口的合照,此時巧卻無法彈下任何音符,沒有第一個聲響也就不會有所謂的共鳴,於是小花常常一人在野地閒晃、常常處在(討論正事)大人與(玩遊戲)孩童們之間無法被安放的位置,當她想要找爸爸玩耍時,巧也任性拒絕只想要畫自己的畫……兩人份的寂寞,在彼此不懂得訴說的狀態下,像是隆冬呵出的那口氣息,龐大的冷冽侵吞著溫暖的渴求。
巧在森林中教導小花辨識物種大概是父女倆最親密的時刻。巧能分辨松樹與落葉松的不同,卻無法覺察女兒甚或自己內心的異樣,「紅色樹皮的是松樹、黑色是落葉松」小花複誦試著記下,事實上,對孩子而言,不知道的都叫做樹又有什麼關係?對自然而言,命名/不命名、有著怎樣的名字,生命難道就會不一樣嗎?靜默無語的自然,任憑人類去詮釋,這種雙方之間的強烈落差,重複以「斷裂」手法進行暗示:一而再再而三突兀跳剪的畫面、嘎然而止的樂音挑釁人類接收訊息的慣性,不被滿足的期待感、不被完整的旋律,意在混亂我們建立起的秩序、理性與感性,只是自然的恆常即無常,遠遠超過人類習以為常的一切,人本又自我的立場在大自然面前顯得有些可笑。
隨著露營地開發計畫的推進展開敘事也加快了節奏,尤其用了幾大段人物的對話把重點轉移到「人類」立場的各自表述:做表面工夫的土地開發說明會、負責人高橋和黛與高層失敗的爭論、高橋與黛在被派去安撫居民的路上彼此大吐苦水……導演濱口竜介曾在訪問中說道:「解決問題需要對話,但現今社會都不尊重對話,所以我把它拍成了電影。」在這些長段落的對話裡,不論是放大了誤解或是被迫做出結論,都有一種費盡唇舌的空虛感,一如說明會上,雙方對於污染的討論根本不在同個層次上,公司會議裡,重點根本不在解決問題而是要達成「雙方各退一步」的妥協,以「理性」的幌子試圖說服、壓倒對方,而高橋與黛前往村落的車程,則是下意識想藉由「感性」表達錯不在我的無辜。
所有的人都是對的,沒有一個壞人,那麼最終的「錯」將如何去平衡?
平衡,是巧在說明會上提出的。對於大自然而言,人類都是掠奪的動物,你我的存在就是一種「污染」,若真嚴格說來,為什麼居民訴求的「平衡」才是「平衡」,開發商所計算只有少量污水排入河流應是可以被接受的誤差值便不算「平衡」?作為觀眾,我們和居民一樣拒絕沒露面的專家算出的理性數據,也在感性上無法買單所謂豪奢露營算是都市人親近大自然的一種好方式,你我已然懷著成見,而不曾懷疑人類因為生存取之自然用之自然的正當性,如同村民大家長所說「我們要談的不是什麼環保」,潛台詞是:人類平平都是既得利益者,都不過是在維護自己所享有的能不受任何損傷。
人類最大的偽善,可能是真心自以為善。
事實上,所謂的善惡既沒有標準也沒有界線,我們也只是在集體的舒適圈中找出自己最愉悅的存在方式,腦與心無法處理那些突如其來不合情、不合理的事物,其實一切的端倪早就被我們屏蔽、掠過,甚至也以極其敷衍的方式放過自己每個不舒服的動念,直到將我們牽繫在安全範圍內的那條神經「叭地」斷裂。
電影結尾,以同樣的方式挫敗著觀眾,究竟為什麼巧會突生殺意、究竟小花發生了什麼?或許問題不是這些「為什麼」,而是角色們刻意遺忘的「為什麼不」,這個「意外」中更值得玩味的是濱口竜介選用的遠景,讓角色激烈的情緒、衝突的肢體被吞沒在寂靜的無人之境,自然包容、承載著一切,包含我們所以為的善與惡。邪惡與否從來不是重點,「邪惡根本不存在」與「邪惡不存在」在於「根本」的否認,人類徒然作為自己的困獸,大自然卻無情如是,越是無情,人越能與萬物等同,真正的平衡才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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