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部劇情片來說,《我的完美日常》並不特別吸引人,不同角色之間,或個人內心的矛盾衝突帶出的戲劇張力,少之又少。日復一日,我們跟著役所廣司飾演的平山先生,聽見竹製掃帚刷過街道的聲音,就睜眼,疊被,刮鬍,洗漱,為植物澆水,套上連身的清潔制服,然後開啟小公寓的門,仰頭,清晨微微亮的光從樹梢枝葉之間靦腆的露臉,再以同樣含蓄但滿足的微笑回望。啟程之前,投幣罐裝咖啡,哐啷哐啷的滾落,再挑選一卷古董般的卡帶,哼著歌上路。
應該是有意的重複。早晨到晚上,平日到週末,看到後來好像過那日子的就是自己,動作、地點都有預期(當然愈到後面,劇情有省略一些步驟)。
關於平山的生平和際遇,電影沒有明說,只是大概從他的閱讀、西洋樂曲的愛好、有錢的妹妹,來提供我們一點猜想。該留白的留白,該交代的淺淺意會,是這部電影的美。
想想也不需要細究,比如他為何成為公廁清潔工。彷彿考驗我們對於一種職業高低貴賤的既定成見。當人想著為什麼的時候,就落入了誤區。不是時常有某某研究說,一塊化妝棉或一條抹布的細菌量,就超過馬桶不知道多少倍?平山先生可是連口罩都不戴的(許多時候也沒戴手套)。
當然也不一定需要強解。文青掃廁所,在設定上不得不說有那麼點刻意。其實整部電影,劇情很流暢,鏡頭很美,表演自然也不在話下,但確實有那麼幾處的刻意,「多」在那裡,消弭了原來可以迴盪的感動。
那它觸動我的是什麼呢?
電影結束後,隱隱有些什麼留在心裡。說不太上來,不疾不徐的流淌。後來想想,不是他讀的書,聽的音樂,做的工作,也不是那些對話,戀舊,還是樹梢間的光影。
而是在快速變動的現世,那股單純只著眼當下的,生活的韌性。是對於如何安頓自己,平山已經習得了答案。
像是一股埋藏的奧秘,與年齡與歲月無關,真真實實是一種修為,也是一種恩典。
安頓,淺一點說是時間,該做的,想做的,取得了平衡,日子能過得不鬆不緊,像一艘小船,穩穩地在溪流中撐槳前行。偶而突發了預期之外的事,多仍有處之泰然的餘裕。往深一點說,是一種心境,無論世界怎麼變化,外界怎麼評價,所行所往,心中已有足夠的定見,不是睥睨世事的驕傲,而是全然明白人之渺小,生命之須臾的謙卑,並真能拿得起放得下,去過那樣的日子。
「我無論在什麼景況都可以知足,這是我已經學會了。我知道怎樣處卑賤,也知道怎樣處豐富;或飽足,或飢餓;或有餘,或缺乏,隨事隨在,我都得了祕訣。」
──〈腓立比書〉4:11-12
我想這段《聖經》裡的話,是完美之所在,也是真正的自由之所在。
電影也不盡然呈現平山的波瀾不驚。作為永遠只能趨近,而達不到完美的人類,他還是有慾望,有情緒,還是會受困於財務的貧乏,情感的牽絆。但這並不是瑕疵,反倒最是身為一個人的動人之處。
人以為圓滿即是一無所缺,無欲無求。面對自己的內心,和與他者的關係,總有極力尋求「共同」和「和諧」的渴望,彷彿唯有這樣才算得上「幸福」。卻有意識地忽略,我們就是所有的求、愛、哀、痛,拼湊起來的集合體,小我和大我,個人和集體,無時不在拉扯。我不是要說,所有的哀慟都於我們有益,所有的衝突都有機,這太過浪漫的話。有些傷,純粹是消耗。如果能擁有如同在伊甸園,全然的單純和快樂,誰不樂意呢?
但這一生,有些事,有些人,有些感受,避免不了,且終究是無法調和。好像平山所言,這個世界裡,其實還有很多不同的世界。有些短暫交集,有些重疊的長一些,有些則永遠平行。平山明白了這一點,不意圖改變別人的世界,亦不尋求實際帶著荒謬性的「破鏡重圓」。他所願做的,能做的,是識得且相信自己的所在,知道哪些世界不屬於他,或者再也無法投身其中。如此,就足夠。
所以,笑著或哭著,都好。讓不能調和的,留在原地,各自安好。安頓,首先要懂得告別。這或許是對自己、他人和這個世間最深的愛和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