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梯間滑下橙色的西瓜球,熟識的身影從幽暗中步出。拾起跟前的西瓜球,若
有所思,然而那個熟識而細小的身影卻走到我面前喊著:「哥哥,那波波是我的,是
我的。」
我蹲下身子把西瓜球還到小朋友的手上,緊接而來是小朋友的媽媽,她向我微笑了
一下,示意感謝,然後便拖著小朋友離去。他們離開的時候,我還聽見小朋友在喊:
「媽媽,我們玩波波去了。」那天真爛漫的笑容,彷彿似曾相識。
就是這裡,順寧道三百二十九號。同一天空下,在遙遠的時光當中,彷彿存在過似
曾相識的片段……
幽暗的梯間傳來了幾下清脆的腳步聲,一雙跳跳紮的小腳掌踏著冰冷的石階。小腳
掌的主人機靈的跳了三級階梯才到達梯口,他得意地向背後另一個身影喊著:
「媽媽,我比你快,我好厲害。」他滿懷著驕傲的笑容,然而母親卻十分不悅。
「你這樣跳,很容易跌到的,下次再跳階梯就不讓你跟著我。」
小腳掌的主人扁了扁嘴,然後拉著媽媽的衣角。
他本想拖著母親的手,可惜母親的雙手卻挽著剛好趕工完成的電子遊戲機。看著母
親躝跚的腳步,乖巧的他頓了一頓,拉了兩下母親的衣角,母親會意的停下,他昂起
了頭兒說:
「媽媽,不如我幫你挽,我很大力的。」他舞動著小手,母親笑了一下。
「孩子,不用了,你不夠力的。你緊隨著媽媽,讓媽媽走快點就是了。」
他似懂非懂,他不明母親為什麼要挽著這麼重的東東走來走去,所以他又發問了。
「媽媽,我們去那裡?」
「我們去交貨。」
「交完貨呢?」他不知道為什麼要交貨,然而他只知道上街是很好玩的,所以他要
知道行程。
「交完貨,就去吃飯了,媽媽帶你去茶餐廳好不好?」母親依然不嫌其煩,笑容和
藹,因為眼前的是她可愛的孩兒。
「好呀,吃茄汁豬扒飯好嗎?」他很雀躍,吃是他最喜愛的。
「好啊!」母親愉快的回應,他也愉快的拖著母親衫角而去了。
然而他們最後去了那裏,我不知道,片段很零碎,只知道當天他們是很快樂的。
景物依舊,眼前幽暗的梯間使我躍躍欲試能否尋找昔日的感覺。踏進梯間,幽暗變
成了黑暗,整整吞噬了我,沒有了身旁的一點光,份外冰冷。腳步每一下都沉重,每
一下都乏力,直至攀上了六樓的梯間。
望著D座深鎖的大門,零碎的片段又再重現。
清脆的鎖匙聲在大門外響起,然而耳聰目明的他,一下子就認到是父親鎖匙的專有
聲音。他歡喜若狂,手舞足蹈,一邊喊著「爸爸回來了」,一邊衝向門口。自作聰明
的他只想躲在門後,待父親進門的時候給他驚喜。不知袖裡的父親,也因為孩子的叫
喊,雀躍地推開深鎖的大門,然而父子兩人也疏忽了門鏠裏那十隻可憐的小手指。
祇有母親是例外,可是她來不及呼喊,慘事己經發生,剩下來就只有孩子的嚎啕大
哭跟父親的目瞪口呆。那十隻小手指哭了,哭得前所未有的慘烈,哭出的都是血淚,
而他們的主人也哭了,哭得前所未有的驚天動地。
「嗚……嗚… 好痛呀!媽媽,好痛,爸爸,好痛呀……」
父親只有手忙腳亂的乾著急,只有母親拼命地張羅,拼命地抑壓住苦澀的面容,那
天的他雖然很痛,但痛楚很快就被遺忘。因為有一些感覺比痛楚更值得去銘記,即使
那感覺已經很糢糊。
離開了那幽暗的場地,在梯口前轉了一圈。當頭的烈日,彷彿在告訴我要回到現實
,不要企圖去抓一些己被遺忘的東西,奈何人對失去的物事愈是留戀。
沿著那條小學生放學的必經之路逆流而上,時空相對地逆流,兒時的幻影又在重現
……
下午六時正,那是下午校指定的放學時間,初入學的小一生們一個個排在禮堂等待
著親人接返,然而時鐘裡的分針每向右面移多一公分,就會多一個學生哭起來。強自
英勇的他,心裏就只會想著:
「我才不會像其它小朋友那麼醜,哭起來,媽媽很快就來接我的。」
世事難料,他不會分別長針擺一公分的時間多少,他只知道媽媽遲了,看著冷酷的
長針慢慢的轉到六字的頭上,他崩潰了,眼淚有如山洪暴發。
「嗚……嗚…… 媽媽,媽媽不要我了,我要媽媽,媽媽去了那裏?」
老師們七手八腳,頭大如豆,但還是好心的過來安撫他。可是這些陌生的聲音就使
得他更加害怕,淚已經使得他的視力變得模糊。一聲熟識的呼喊―「文仔!」喚醒了那
個嚎啕大哭的他,他擦了擦眼,眼前朦朧的身影彷彿成了天使,他看不到然而他感覺
到那是媽媽,他放下了身段,比其它小朋友更不知醜地跑去抱著媽媽了。
「媽媽,不要我了,嗚嗚……」
「傻孩子,是媽媽記錯了時間,媽媽怎會不要你呢?」
然後他收起了眼淚,挽著媽媽的手離開。那一天是一個驚險日,然而他卻發現了媽
媽是不會不要他的,所以他忘記了沒有媽媽的傷痛,直至……
幾年後,他漸漸長大,需要父母照顧的時間相對小了,省下來的時間正好讓媽媽從
新投入工作,然而獨留在家多個小時的空虛再次喚醒了他沒有媽媽的傷痛。
三年級的他已經識得分別長針轉了一圈代表一小時這個道理,獨留在家已經三小時
,他記得媽媽承諾回家是正午的三時。然而一個懂得看時間的小學生並不是一件什麼
好事,因為他更能夠體會一分一秒過去所帶來的空虛和寂寞。
他抖震、他驚恐,他猛力的搖撼著鐵閘呼喊著「媽媽!」他就像一隻在籠裏發狂的
猩猩。鄰居被野獸般的驚叫滋擾,出門探聽之時就只見一個可憐的孩子呼天搶地叫喊
「媽媽」。那天他筋疲力盡;那天他心力交瘁;那天他媽媽第一次不守承諾。
噩夢驚醒,在巴士車廂中的「我」,堆滿了一頭冷汗,心中的惆悵使我默然的望著
窗外糢糊的街景。
回到家裏,四面空牆,燈光昏暗,全沒一點人氣,即使家中還有一個昏睡的母親。
忘記了從那天開始,能見上母親一臉的時間就只有吃飯和起床,即使兩人相對在家,
說話也不多半句,母子情淡然至此,教人無奈。兒子討厭著母親的囉嗦嘮叨,自尋煩
腦,硬要將百般不是的工作情緒帶回家中要家人承受。
年復一年,惡性循環,家裏幾乎沒有開心的日字;然而母親也討厭著兒子由從前的
乖巧變得涼薄。慣性使然,我已懂得分吋,對母親的一切,不再用心,早以為自己百
忍成金,怎料突如其來的事件會使我崩潰。
熱鬧的晚上,舉家回到了內地父輩的祖屋。我與兩堂姊多時不見,言談甚歡。親朋
皆在,各有各的說話。母親說話的地方自然是長輩們的圈子,正當人家都是歡天喜地
的時候,母親就總是自找麻煩,一言不合就要針鋒相對,搬出了自己家族姓氏的字頭
,誓言要壁壘分明,母親的脾氣與日俱增,在父親的兄弟姊妹面前肆意吵鬧,無的放
矢,父親的面子早已全無。旁人要顧全父親的情面,不作吵嚷,但我呢?心下對母親
的不滿一發不可收拾,喝令母親收口的赫然是我,母子的對立更見明顯,然而鬧紅了
眼的母親已經失了理智,她猙獰地大喊著:
「你們李家的人就是恃著人多,欺我黃家一個小女人,我知道,你這個兒子也是姓
李的,早晚會反我,我們姓黃的都是賤貨,就是要給你們李家的欺負,連一個兒子也
手指向外,我還有什麼地位?」
母親聲淚俱下,而我呢?痛不欲生,兒時的親情,對母親的思念,自己在母親心裏
的模樣,一下子全被否定,活了二十年,就落得一個忤逆子的名堂,我恨母親對我這
個兒子從來都不了解,然而愛之越深,恨之越切,那一刻我清楚知道內心深處仍是疼
著母親,奈何母親還是要給我這深深的傷痕,這究竟是第幾次了?
自毀的傾向,一息間填滿了我。身旁神樓上的燈油杯一下子就要親手打破在我的頭
上,不知道是不幸還是僥倖,伯父及兩位姑丈也迅速地伸出了手阻止我,父親看傻了
眼,已經不懂反應,伯父也忍無可忍,斥責著我母親的橫蠻無理,惡言相向,粗言穢
語,全數衝口而出。是我錯了嗎?我的思緒全然繁亂。母親只會知道自己心裡的痛恨
,毅然奔離,父親就一貫的衝去追。多年來,家中每有吵鬧,能最先放低家庭出走的
總是母親。
從此母子之間又多了一個心結,單方面的想去解結只是徒勞。不記得那年開始,對
母親的稱呼由「媽媽」變成「媽」,後來連「媽」也不想喊了,「喂」變成了我對母
親最常用的稱呼。同是一個字的稱謂,分別只是疊聲和單聲,其中包含的意義和感情
竟是那麼懸殊,「媽媽」這樣簡單的一個稱謂竟然變得難以啟齒。
「母親,可曾想過幸福從來在我們身邊,為何小時候貧窮的家境中,我們都懂得互
相珍惜;到了今日我們三餐無憂,卻要互相埋怨,互相折磨。我心性涼薄,只因我不
想成為妳的倒影,不論優缺,自知從來最像的是妳。妳會明白我心中的難受嗎?難到
妳心中的難受我真的一點也不明白嗎?」
莫非我們母子之間的情感就只會永遠留底在順寧道中那幽暗的梯間嗎?
沉醉於痛苦回憶的人永不快樂,追逐寫意的生活才會惜懷。媽…媽媽,妳明白嗎?
(P.S) 這是二零零三年度參加香港青年文學獎的落選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