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第一次是墜落，第二次你敢跳嗎？——《貓頭鷹的同伴》選自影集《好預兆2》03【故事旅遊主題路線】系列 #10

人失去原初的樂園，是因為選擇。
人在樂園外有生命，也是因為選擇。

這兩週，我們仔細談了「選擇」在情感面上的沉重，你可能會想「不是說這故事很療癒，讓人在宿命與個體拉扯中得到安慰，療癒在哪？」

故事告訴我們：選擇，是一種與根源的斷裂（一如塔羅的戀人牌），但新的連結也能被創造出來。只是或許，在那之前，我們要先安撫自己第一次的傷痕，當第二次站在懸崖邊，我們要有勇氣再做一次選擇。

02. 選擇很寂寞，連結是本能：把真實交給某個人的情感需求

幫助約伯的過程中，克羅里承擔的風險逐漸升高。讓我們依時序來看，他經歷了什麼：

在他的角度，克羅里絕對清楚自己的目的。但對於中途冒出來的阿茲拉斐爾，可就無法確定了。

理論上，如果克羅里一開始就選擇相信阿茲拉斐爾，比起單打獨鬥，雙方合作的成功機率可能高一些。但在情感上，這種信任不是理所當然的。

起初，阿茲拉斐爾仍然相信「神不可能離棄約伯」，於是克羅里偽裝用烈火摧毀山羊，除了是讓阿茲拉斐爾面對真相（神果真離棄約伯），也是為了把他引開，以免計畫節外生枝。

接著，克羅里前往約伯家，卻再次遇到阿茲拉斐爾。

這時的阿茲拉斐爾不再言必稱神的保護，而是勸克羅里別殺孩子。從這個轉變，克羅里能判斷出，阿茲拉斐爾已經清楚天堂的命令是袖手旁觀，但他卻違令來到這裡，或許他想幫助約伯的心意不僅是真的、也很堅定。

當然，那不足以讓克羅里放下警戒，坦承實情。然而，克羅里卻說了這句話：

「我渴望像摧毀約伯無辜的山羊那般，摧毀約伯無辜的孩子。」

這時的阿茲拉斐爾（以及觀眾）還以為，克羅里真的燒死了山羊，由此可推，他也會燒死孩子。

但在克羅里的角度，他說這句話時，心裡再清楚不過了——

他會用對待山羊的方式對待孩子，也就是「看似摧毀，實則藏起來避禍」。

藉此，克羅里其實已經把真相迂迴地交給了阿茲拉斐爾。

常見故事套路中，當角色選擇做正確但困難的事，代價常是人際連結的斷裂。角色必須獨自承擔選擇的後果，他的動機、過程中的情感掙扎、隨後感受的孤獨，都不能有其他人知道。這套路撩撥的正是「只有我（觀眾/讀者）知道他多掙扎」的心弦。

照這種敘事邏輯，角色「硬（漢）起來」、放棄（甚至不需要）被他人理解，都會是用來證明「角色真正高尚」的創作選擇。

相對地，在《貓頭鷹的同伴》克羅里雖然有守住祕密的實質需要，卻採取「以謊言揭露真實」的方式，把一部分自己交了出去。即便對方在當下不明究理，克羅里多半也希望他別發現真相。表面上看，劇情跟常見套路差不多，但實際上，敘事的語氣凸顯了

——角色懷抱「能向人傾吐真實自我」的願望。

而且那是一個美好的願望。那沒有被呈現成角色需要克服或壓抑的軟弱，而是放在劇情核心，反而召喚了人性的同感角色有這個願望，我也會、你也會，正因為是人而有這樣的願望，那是人美好的部分，即便帶著寂寞的質地。

當我們做出選擇，特別是那些重要、困難、讓人感到孤立無助的選擇時，我們會希望有另一個人能知道。

我相信，那不是為了受稱讚，也不全是追求外在眼光的認可。那些告訴你「只有你能肯定自己」或「你不能往外找愛、找肯定」的聽君一席話（就也有道理啦，但然後呢），如果反而將提醒推到另一種原子化的極端，只剩下診斷的語言，有時讓人更難正視這種需要。其實那跟我們需要喝水、睡覺一樣，根本不用感到丟臉。

以真實的樣子被看見、與他人建立連結，是人類要健康活著（不僅是求生存）的必要。

接下來，是他們在地下室那晚的對話。

阿茲拉斐爾認出了克羅里話中的寂寞，語氣甚至充滿同理，但克羅里仍舊否認。

他可以讓阿茲拉斐爾參與幫助約伯的計畫，甚至願意坦言自己不認同地獄，即便如此，也不表示克羅里願意分享自身情感的脆弱。

然而，在這段險些暴露情感的對話發生前，克羅里卻用人類食物誘惑阿茲拉斐爾。

故事裡，類似模式反覆發生——

正如克羅里在坦承「他要救孩子」前，先用謊言當幌子，把某些實情交給對方，在此，克羅里也在對話進入深水區前，先用「我是惡魔，誘惑人很正常，但你是天使，不可能被誘惑（所以不用擔心儘管吃）」的本質論當幌子，邀請阿茲拉斐爾體驗飲食。

一連兩次，都是他在渴求某種連結。當然，因為他有情感防備的下意識反應，兩次他都選擇了風險相對低的路徑。

他選擇用「我會像對待山羊那樣對待孩子」繞開坦承實情。他選擇同樣拉近關係的吃喝分享，繞開揭露脆弱的情感連結。

03. 像人類那樣

值得一提，在《好預兆》的故事設定中，天使與惡魔「正常來說」沒有、也不會渴望人類的經驗。

原著小說中，阿茲拉斐爾與克羅里愛美食、美酒，對書本、車子有戀物執著，都呈現為他們在地球生活太久、被人類同化了，以至於他們竟想像自己也能擁有自由意志，進而支撐故事的核心主題：「人可以超越命定的本質」。

相對地，改編影集的角色發展看似雷同，在展現情感的筆觸上則加重了許多。

如同阿茲拉斐爾與克羅里居然會自行思考，並因為想法與命令衝突而痛苦，他們居然會喜歡、甚至渴望人類經驗，都是其它天使與惡魔無法理解、甚至作嘔的。

於是，他們的感受與願望也就無處可訴，說了不僅可能導致危險…

說了也只會更寂寞。

所以當他們暫時同隊、藏身地下室時，克羅里需要阿茲拉斐爾嘗試看看食物，他需要確認自己不是唯一擁有人類體驗後，會想繼續探索下去的天使/惡魔。

04. 信念之躍：我需要做一個選擇，相信你

故事中，有另一個發生兩次的對照。

第一次是當他們在約伯，阿茲拉斐爾買單了克羅里的謊言，正要喪氣離開，庭院的烏鴉卻突然發出羊叫聲…

這時的克羅里做了個表情。

他的技倆就要被拆穿，但他沒有趕快圓謊，而是在不舒服的不確定中，等待阿茲拉斐爾自行發現真相。

他需要做一個選擇，相信對方。

他需要選擇相信，即便阿茲拉斐爾得知某些實情，他依然能保護孩子的安全。

選擇信任，不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還是天使的克羅里，曾經對創造者抱持某種天然的信任，但那孩子般的篤定早被後來的經歷殺死了。

如果第一次選擇導致墜落，第二次呢？

在之後生命的步伐中，人要如何不暈眩？

第二次發生，則是在拯救孩子的關鍵時刻，一切成敗仰賴阿茲拉斐爾對大天使的回答。

克羅里望向內心掙扎的阿茲拉斐爾。

克羅里的表情，就像烏鴉露餡時他的表情，或許多一絲希望，仍舊焦慮戒備——

我當時做了一個選擇，選擇相信你。

現在，告訴我，我該後悔嗎？

如果阿茲拉斐爾在關鍵時刻放棄、臣服天堂權威，會有什麼後果？

不僅孩子會死、約伯可能因為他們的插手遭牽連、克羅里違令的事也會被揭穿。克羅里可能會被地獄折磨，甚至存在被徹底抹除。

再一次，克羅里在不舒服的不確定中，等待阿茲拉斐爾做選擇。

（自由意志的「可怕」，不僅因為我們是在未知中做選擇，他人的選擇也是未知）

而最後，阿茲拉斐爾選擇了回應身為惡魔的自己。

05. 智慧之果、伊甸園時刻

在《貓頭鷹的同伴》的收幕場景中，克羅里其實是不需要去找阿茲拉斐爾的。他們不過目標暫時一致，何況目標也達成了。

既然克羅里沒有打算拉阿茲拉斐爾下地獄，就讓時間過去，阿茲拉斐爾早晚也會想通。就像當時神也對阿茲拉斐爾弄丟火焰劍的事已讀不回。如果阿茲拉斐爾因此膽顫心驚了幾十年、幾百年，那也不關克羅里什麼事。

他們沒什麼好分享內心情感的。

然而，克羅里卻選擇去找阿茲拉斐爾，讓他知道，他在自己這裡是安全的——

克羅里比誰都清楚「被選擇壓垮」的感受。即便選擇是當事人願承擔的，但選擇之後，洶湧而來的情感如此沉重，他不會想放阿茲拉斐爾獨自恐懼。

不會想放他心理上與根源斷裂後，下墜中沒有任何承接。

某個意義上，克羅里也是在替過去的自己做這件事。

當時，沒有任何天使想過為他做。

（像貓頭鷹，人人躲避。像替罪羊，人們為了洗清自己的罪，欣然把羊驅逐出群）

當他找到強忍眼淚的阿茲拉斐爾，克羅里有沒有恍然看見曾是天使的自己？

但比起他當時的童稚無知，阿茲拉斐爾是在已知代價的恐懼中，做出選擇。

無論克羅里看見什麼，都讓他選擇坦承自己的寂寞。

阿茲拉斐爾：「那…我又是誰？」

克羅里：「你只是一名內心允許時，儘量依循天堂指令的天使。」

阿茲拉斐爾：「但那聽起來…」

克羅里：「很寂寞？」

阿茲拉斐爾：「之前你不是說，那不寂寞…」

克羅里：「我是惡魔欸，我當時說謊。（那當然寂寞）」

反覆反覆地，故事中不斷出現這樣的變奏。

看起來是烏鴉，內裡保護著山羊。

看起來是新孩子，內裡保護著約伯夫妻愛著的原本的孩子。

看起來是謊言，內裡保護著真實。

表象保護著內裡，才能一起活下來。

可是，生命不能只求倖存。生命需要在世上繁盛，那需要內在的真實被看見，並有機會以那樣的面貌與其他人創造連結。

第一次選擇導致了原初的墜落，那是被動、突如其來的。

墜落者只知被懲罰的痛，他選擇時不知代價，選擇的真實意義也就模糊不清。

但在故事後半，他們清楚意識到遭未知所傷的可能性，卻仍做選擇。

當阿茲拉斐爾撒謊時，已經知道創造者的愛是有條件的。他準備好面對懲罰。

當克羅里坦承寂寞時，已經知道信任遭背叛的痛苦。他準備好面對眼前的天使，未來，可能會用他交出的弱點來傷害他。

回應信任、揭露脆弱，是面對未知的選擇。情感上，那與墜落的恐懼經常連在一起。

但生命中重要的選擇不僅寂寞，它也會給予第二次機會。

讓我們願意懷抱希望、睜著眼睛、往下跳。

那會不會是另一場無止盡的掉落？永遠無法確定。

但生命中有那樣一些時刻，有人能看懂、會珍惜，想盡辦法為彼此牽起聯繫。

人失去原初的樂園，是因為選擇。

人在樂園外有生命，也是因為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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