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刊於開根好,特此致謝
「我」到底是誰呢?人生在世(being in the world)[1],總是在一生中至少有一次,可能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但本文在這裡並不想進入深邃的哲學或心理學的探索(當然那也很有趣),而只是想指出一個往往存在於我們的經驗中、卻被我們忽視的側面:人總是「因著他人而塑造自我」。
臺灣的公民課本有所謂的「重要他人」一說,不論它的理論細節是否盡屬正確,但是其核心主張卻是很自然、很難以反駁的:孩子的性格,非常深、非常難以避免的受到對他而言重要的人,如爸爸、媽媽、撫養者等的影響,無論是善的影響或是惡的影響。
小孩子是如此,大人又何嘗不是呢?人,只要是人,就總是生存在一個關係網絡中,並且基於這個隨時在變動的關係網絡,激發自己的想法、欲望和做出決定。這是在我們的生活中無法排除的基本事實。
不過,當我們把目光轉向赫拉巴爾的《過於喧囂的孤獨》一書,我們會發現:書中男主人公的生活,和本文前面所說的那一套道理似乎相當不同。書中除了第一人稱視角的人物「我」(漢嘉)之外,其他他身邊的人,他認識的人,他所想到的人,都像是籠罩在一團迷霧之中,沒有非常具體的個性和形象。他的身邊並不是沒有人存在;而是彷彿他的生活中有某種事物,對於他的性格和感受的塑造,比起人類,有更大、更持續不斷的影響。
小說中的安排是這樣:主人公漢嘉是在廢紙回收站工作的工人。每天,他日常的工作就是把許多珍貴的書籍,放進機器裡面,扯裂、絞碎、銷毀。不過,在銷毀之前,他會把這些珍貴的書籍讀完,因此也養成了淵博卻又帶點無可奈何意味的學識。《過於喧囂的孤獨》的開頭這樣說道:
三十五年來我用打包機處理廢紙和書籍,三十五年中,我的身上蹭滿了文字,儼然成了一本百科辭典——在此期間我用打包機處理掉的這類辭典無疑已有三噸重,我成了一只盛滿活水和死水的罈子,稍微側一側,許多滿不錯的想法變會流淌出來,我的學識是在無意中獲得的,實際上我很難分辨哪些思想屬於我本人,來自我的大腦,哪些來自書本,……。
[2]這些敘述,在在印證了「書」對主人公性格的影響;猶如本文前面說到的,活在同一個關係網絡中,人與人之間的影響。
通過這樣的途徑,我們會發現:在我們所生存的這個關係網絡中,對於我們有重要影響的「其他事物」,其實並不止於人類;而也可以是大自然、科技,或是「文本」等等。[3]以此來看,「他人」一詞確實不足以完整涵蓋所有對人有重要影響的、這個世界的「其他事物」。雖然「他者」一詞始終沒有進入中文的日常語言中,但是它的意思無異於我們上文所說的,涵蓋人類與非人類、與我們的生命有所交涉,卻又不是我們自己一切事物。所以,我們的確有好的理由明確的使用「他者」這一詞語,來幫助我們分辨、討論和思索許多重要的問題:不論那些問題是小說的,或是關於我們感受最深的實際生活的。
從這個角度來看,在小說《過於喧囂的孤獨》的敘述中,「書」與「人」的際遇,起了一種深深的互相呼應的關係。在書中所描寫的時代背景下,再怎麼珍貴的書,也只能被扯爛、付之一炬,不見天日。只得躲進人的腦海裡。類似的,當赫拉巴爾在講述主人公和曼倩卡的愛情故事時,他們二人的形象在情節的安排下,總是不得不的和髒污連結在一起,無法脫身。作者以感嘆的語氣這樣寫道:「這是曼倩卡生命中的第二章,她注定要忍受恥辱,永遠與榮譽無緣。」[4]珍貴的東西,無論是人也好,事物也好,關係也好、愛也好,在那樣不自由的時代底下,總是必然的遭受磨難。
的確,珍貴的東西在任何時代,都可能遭受磨難;但是,我們又怎麼可能跨越他們實際生存的時代,實際生活的處境,來理解任何一個人、一件事物的生命、悲傷和價值呢?
不過,即使人和事物總是被時代與環境所限制著,總是帶著缺憾與遺憾生存,但是我們(不論人類或非人類)所抱持的一切,總是會留下蹤跡,縱然是很隱微的。正如特定的書和曼倩卡在結局到來之前,都離開了主人公,但是,他們也塑造了主人公的性格,持續不斷的。從相遇的時刻,一直到他的生命結束。「天道不仁慈,但也許有什麼東西比這天道更為可貴,那就是同情和愛,......。」[5]
在困頓的實際生活的世界中,我們相濡以沫,在世界的大海中互相成為對方的波瀾。
註解:
[1]唐君毅以中文熟習的「人生在世」一詞解釋海德格所說的「在世存有」(being in the world)之意,可見於唐君毅《哲學概論》。
[2]博胡米爾.赫拉巴爾(Bohumil Hrabal)著,楊樂雲譯:《過於喧囂的孤獨》(臺北:大塊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24年),頁13。
[3]這個意思猶如沈清松強調「自然」也是人所不可或缺的「他者」。沈清松:〈在批判、質疑與否定之後——後現代的正面價值與視野〉,《哲學與文化》第27卷8期(2000),頁710。
[4]博胡米爾.赫拉巴爾著,楊樂雲譯:《過於喧囂的孤獨》,頁53。
[5]博胡米爾.赫拉巴爾著,楊樂雲譯:《過於喧囂的孤獨》,頁92。
2024/07/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