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孔門的教育大綱,除了學問經典,做好「人」才是最基本的功課。其中有「忠」有「信」:既要忠於「己」,也要忠於「人」。
老被誤會言論高蹈的孔老夫子,如果有機會放手一搏,他的平生大願又是什麼呢?也許很多人會失望,這個大願聽來平凡無奇,不過就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而已。能安頓老人家,照顧年輕人,人與人之間彼此信任——就這麼簡單。
信字不難懂,人言為信,說話算話便是信。然而真要做到言行如一,不管在哪個時代都是大不易的功課。子路算得上是其中的佼佼者。「片言可以折獄者,其由與!」光憑三言兩語就可以斷案,而且絕對讓人信服,擁有這種人格魅力的,在孔夫子看來,大概只有子路了。原因無他,「子路無宿諾」,子路一旦作下承諾,向來是劍及履及,絕不可能拖過隔夜。他以信士自許,別人也以信士相待。子路因此不必多費唇舌,只要說了便算!
饒是如此,「信」仍得與「義」相結合,方能體現真正的美德,從而活出自在的美好人生。守信固然是美事一樁,但也只能視作是通則的「經」與「常」,別忘了世事多變,常態分布圖上,「通則」的適用範圍只在鐘形曲線中間那一大塊。遇上了兩端必然存在的極少數,渾然不知「權」與「變」,只知以硬梆梆的通則應付,美德大有轉成惡德的可能。
試看「言必信,行必果」,這種人如何?應該給予嘉獎吧?沒有,孔子雖說過「人而無信,不知其可」,可遇上這種不問青紅皂白堅持守信到底的,孔子偏說是「硜硜然,小人哉」,跟硬梆梆的石頭沒兩樣,說穿了等於小人,豈不怪哉?
《論語》大半是言語的零星散記,情節記錄相對罕見,〈陽貨〉篇正好收錄了一段故事,很可以反映孔子對「信」的認知。
魯國權臣陽貨一直有意親近孔子,這廂極力拉攏,那廂卻遠遠避開。孔子向來溫柔敦厚,這個陽貨會惹到他深深不齒而拒絕往來,人品之低劣不難想像。儘管這廂對會面避之惟恐不及,那廂卻興致勃勃拚命找縫鑽。抓緊孔子知禮這個罩門,趁著孔子出門,陽貨故意派人往孔府送上小豬一隻,這下孔子總不能不回拜了吧?
孔子靈活得很,見招拆招的本事從來不缺。你趁我出門送禮,那我就趁你出門回拜,如此既不失禮也不至委屈了自己。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陽貨的確出了門,偏就狹路相逢,半路巧遇,這下孔子無處閃躲,只好硬著頭皮打招呼。
真君子言行一致。偽君子不然。端出大道理只為教訓別人,真正目的在服務自己。陽貨當然不是真君子,教訓君子卻在行得很。一番說辭咄咄逼人,大抵都是孔子平日堅持的那一套。
陽貨質問孔子:明知自己有治國長才,卻坐視邦家衰微,這樣是「仁」嗎?見孔子沈默不語,陽貨主動替他接上:「不是!」接著又問:明明有意用世,卻屢屢錯失時機,這算得上是「知」嗎?孔子緘默依舊,陽貨便又替他回答:「不算。」而後自顧自作了總結:「日月逝矣,歲不我與!」光陰似箭,歲月不饒人啊!
撇開陽貨的為人,光聽他的說詞,還真是義正辭嚴!孔子只好無奈地說:好吧,我很快就會出來做官。
《論語》的記錄到此戛然而止,而史實則是孔子並未因此從仕。這句話再講白一點,就是:孔老夫子「背信」。
哇,孔老先生居然也會背信?這還沒完,《史記》的〈孔子世家〉還有一段。
孔子原本計劃要到衛國去,途中經過蒲地,不幸遇到亂事。隨行弟子中有一名叫公良孺的,不甘白白受困而死,拚了老命與蒲人戰鬥。人真不要命了,那拚勁足可嚇退強敵。蒲人懾於公良孺的英勇,轉而要求孔子,只要承諾不往衛國去,他們願意放人。孔子不但點頭答應,連帶該有的盟約儀式也行禮如儀,蒲人於是放行。可一離開蒲地,孔子馬上掉頭,轉往剛剛應承絕對不去的衛國去了。
聖人也會輕諾寡信?真是不可思議!別說現代人,當時隨侍在側的子貢就表示不解。孔子答得可輕鬆自在:被迫訂下的盟約,神明不會受理,因此不必當真!
非「義」之「信」,不必信守。知常是「經」,能變是「權」。即使是信,也得運用智慧通權達變,才不至于淪為死守教條的小人。孔子的身教示範如此,難怪據說孔門最像夫子的有若有此名言:「信近於義,言可復也。」守「信」的前提當在合「義」,如此盟約方有信守的價值。至於合「義」與否的判斷,前提仍在「智慧」。
孔子多次訓誨子路,甚至預判子路會不得好死,就在看出了子路長於守常,卻不知權變的缺憾。衛國因為父子爭奪王位引發內亂,身在現場的子羔判斷這是不義之爭,匆忙出逃。出城時巧遇同學子路,這位信士是聽說宮廷內亂兼程趕回的。子路明知事變原委,不顧子羔勸阻,堅持進城。最後不但死在亂箭之下,不甘被子路痛罵的亂賊還把他剁成肉醬。消息傳回魯國,悲痛的孔子從此拒食肉醬。
子路或許是極端的案例,但「信近於義,言可復也」仍然是值得思考的座標。「信」與「義」一旦脫鉤,礙於情面或腦袋一時發熱,最後不是作了背信的小人,便是守信的壞蛋或笨蛋。
《廿字真經讀經筆記》-52。釋「曰義曰信」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