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新浪潮大師尚盧・高達(Jean-Luc Godard)1965 年的經典作品《狂人皮埃洛》(Pierrot le Fou),講述費迪南(皮埃洛)與瑪麗安這對相隔五年再次重逢的舊識,決定再續舊情私奔,同時竟因殺害了一位朋友而踏上逃亡之路──他們從「單行道」離開巴黎──除了反映其難以彌補的罪行後果,也悄悄暗示著這對亡命鴛鴦的最後命運。
片中有大量藝術作品的靜態畫面跳接、鮮豔的用色,以及許多畫外音的鋪排等,這些元素皆使高達的視覺影像產生了不小的斷裂感。如此破碎的風格,使觀眾和敘事結構本應簡單易懂的這個作品產生了一定的距離。當觀者和作品並不那麼親近時,就不會輕易將自身情感帶入到角色裡──這點恰巧幫助我們能夠更客觀地觀看與瞭解兩人的關係,也讓費迪南與瑪麗安二人迥異的性格與思想,如片中那些被大膽使用的紅藍色彩,呈現更加鮮明的對比。
「警察很聰明,不來抓我們,讓我們自相殘殺。」
在故事主人翁逃亡的路途中,真正讓觀眾有危機感的並非被通緝的窘境,而是兩人若即若離的關係。我們甚至會忘了他們的逃犯身分,因為真正的挑戰來自於生活。相愛容易相處難,於是這條道路越走越窄。
費迪南和瑪麗安對生活的想像有著天壤之別。前者渴望安穩,在安定中追求思想的自由、沉溺在藝術世界思索萬物;後者則相信生活在他方,以刺激冒險來尋找自我,透過真實體驗去確立自身的存在。兩人的愛情語言也很不同,當費迪南反覆確認兩人是否會「永遠」在一起,瑪麗安只表示愛不需靠言語,且它更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感情。
然而,說回相愛這件事,本是在兩個相異世界尋找交集,以及那個在兩人相處中還能舒適自處的甜蜜點。因此,重視未來承諾或當下真情也並非問題的癥結所在,而是關係中對立的形式──兩人在樹林裡對唱著一首擁有相同旋律,卻歌頌不同事物(幸運線和腰線)的情歌──這是費迪南和瑪麗安在愛情裡各說各話的展現,他們像是站在翹翹板最遠的兩端,一動也不動,沒有一方願意往另一端向前一些、讓平衡更容易一點,所以他們總是對話無效,也連結失敗。
電影的前段,費迪南在一場充斥著消費主義、物質至上的對話的舞會裡,向一位電影導演說:「你看起來很孤單。」費迪南的觀察映出他自身的空洞,在榮華富貴、衣食無虞的生活中,反而更凸顯了他的孤單與寂寞。而追尋愛情無非是一種能快速翻轉現況的良藥,是對庸碌、平淡的生活(看似)最浪漫的反抗。
「你用言語敷衍我,我卻用真情待你。」瑪麗安對費迪南說。
高達電影作品裡的女性形象總是難以捉摸,而故事中的男人也往往深受這神秘感的召喚。費迪南為突破一己分離性的孤單牢籠,遂產生瞭解他人秘密的慾望(即渴望與他人真正地融合/合一),而「愛」便是理解自己與對方、穿透秘密的唯一途徑──費迪南對瑪麗安說:「我無法和妳真正對話。妳沒有思想,只有感情。」瑪麗安則回應道:「不對,感情中就包含了思想。」──埃里希・佛洛姆(Erich Fromm)在其著作《愛的藝術》中闡述了愛與瞭解之間的關係,書中提到:
「我是以了解活生生的事物的唯一可能方式去了解,即透過合一的體驗去了解,而不是透過思想。」
費迪南並非因為愛、更無透過愛的途徑去瞭解瑪麗安,僅奢望對方經由愛語給予他永恆的誓言,因此這段關係終究走向毀滅。費迪南瞭解事物的方式和初臨人世的孩童並無二致,便是去控制或拆解它。走上這條求知途徑的動機,雖同樣是想要了解生命的秘密,但卻是殘忍的。
於是,如前所述,瑪麗安總稱呼費迪南為「皮埃洛」的原因或許也呼之欲出了──「Pierrot」一詞暗指的是「丑角」,費迪南確實是這場愛情/這段關係中的傻子。
在逃亡之旅終點處,才揭曉原來瑪麗安一直以來要找的軍火商兄長,其實就是她的情人。這個先為劇情設立目標再扭轉結果意義的故事發展方式非常有趣,觀眾與費迪南都以為兩人的最終目標是找到一個能夠幫助他們的生活更順利運轉的人,沒想到瑪麗安竟是為了自己的生存,利用也背叛了費迪南。不過,這意味著她對費迪南的感情是虛假的嗎?
瑪麗安在費迪南索求承諾的片段,早已將她在兩人互動中油然而生的愛意以歌曲傾瀉。即使沒有山盟海誓、更缺乏甜言蜜語,她仍在與他共創的幸福中孕育了真切的感情。
本片透過放大一段緣份中的雜質去呈現「愛情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互相利用」這個費迪南不懂、也鮮少有人願意認清的面向。畢竟我們常常希望,甚至以為愛情裡只有浪漫。而認識這個面向是重要的,當能夠面對人際關係中無法求疵的利用本質,反而能多尊重與包容他人一些──當然,說「利用」是銳利了點,但尤其是在關係中碰到一方所想望之事、會牴觸到另一方需求的時候,誰能沒有私慾、不希望自己被善待?一旦看清了這點,關係間的權衡才會因為愛而不計較得失,並因著彼此的相信,終能凝練出一套專屬於兩人的共處之道。
而《狂人皮埃洛》所示,就是一場在愛的共處之道上,逐漸偏離的公路之旅。
全文劇照/IMDb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
「What is your greatest ambition in life?」
「To become immortal⋯⋯and then die.」
──寫在 1960 年的《斷了氣》。
法國電影導演尚盧・高達(Jean-Luc Godard)於 2022 年接受安樂死。他把槍對準自己,亦指向眾人,這是因為他對電影充滿了愛,所以他的電影裡才長出了恨、暴力、死亡,以及積極的行動,與存在的意義。
《釀電影》終於在高達離世的兩年後,推出「紀念高達」專題,預計收錄多篇文章,與讀者共同回望高達電影裡的,愛與死,玩笑與戰爭。
《釀電影》導演專題|電影即戰場:紀念高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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