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出生於解嚴後的1988年,看完展後,覺得有許多未盡之處,主要部分有三,分別為:以世代定義建築師的問題、以建築師中心思考臺灣建築的問題、及建築自我批判傳統式微的問題。
第一、以世代定義建築師的問題
序言中說道:「本展以『解嚴世代』稱呼約1963年前後數年出生於臺灣,並於1987年解嚴前後完成大學建築教育的建築人。本展聚焦於這群解嚴世代的作品或行動所展現出非傳統、非傳承的『不連續性』特質,從展覽、媒體、設計等面向梳理出解嚴世代的特殊群像。」
撇開本展挑選之解嚴世代「代表性的問題」,及同今年上半年於北美館展出之《摩登生活:臺灣建築1949—1983》僅部分、去脈絡化而非整體、脈絡化的認識臺灣建築史的「斷代問題」。以某世代定義建築師,彷彿建築師可跳拓歷史的連續,產生不連續的創作。
建築師並非獨立於時間、獨立於歷史創作,建築師仍不斷再改變、成長、進化,而非凝固、靜止、不再改變。如同本展中邱文傑建築師設計的新竹東門圓環,邱建築師分別於1999年與2020年設計該案,從單純以動線串連古蹟到強化人與古蹟的連結。此即反映邱建築師仍不斷再改變、成長、進化,而非停滯不前。
另解嚴並非偶然的獨立事件。本展從1971年我國退出聯合國談起,並比對1987年解嚴之前與之後「房價指數」與「股市指數」,呈現錢淹腳目的時代。可惜的是,該圖表僅呈現我國之狀況,而未與國際事件、國際情勢做對比,彷彿臺灣可獨立於世界存在,彷彿解嚴與國際間毫無關係。
不可諱言,解嚴之於臺灣歷史,具有關鍵的發展作用。然而,歷史並非因此停滯,以某世代定義建築師,否定了建築師持續變化的可能。重要的是展示建築師自我辯證的過程,而非彷彿橫空出世、不連續的結果。
第二、以建築師中心思考臺灣建築的問題
序言中說道:「『建築』作為眾人之事,則需要集體的努力才能共同成就,建築文化涵蓋了多元的專業領域,並與社會整體經濟及政治緊密連結。」
由此可知,展覽團隊有意識到建築是眾人之事,建築需集體努力才可成就。然而,展場內容卻又多集中在「建築師」;即以建築師為中心思考建築,而非以「營建體系」思考建築。營建體系除了建築規劃、設計、施工、使用的所有參與者、使用者,向上還可包含國土規劃、都市計畫、文史研究人員等,向下還可包含建築銷售(如:不動產經紀人)、建築過戶(如:地政士)、建築修復等人員。建築師僅是營建體系中的一員,且其與他人的關係為平等的互動關係,而非上對下的權力關係。
若以「營建體系」思考臺灣建築,展覽所介紹的建築媒體就不只是提供給建築師、建築系師生的建築相關期刊雜誌,而可拓展至都市、營建相關之期刊雜誌,如:1975年創刊之《都市與計劃》、1980年創刊之《現代營建》、1981年創刊之《營建世界》、1983年創刊之《地工技術》、1989年創刊之《中國土木水利工程學刊》、1991年創刊之《建築與環境》、1992年創刊的《住宅學報》等,進而探究解嚴對營建體系整體的影響。
「臺灣建築」並非只有建築師的定義,任何營建體系的一員都是成就、定義臺灣建築的一份子。而唯有以整體的「營建體系」看建築,才有可能真正回答與認識「解嚴」之於臺灣建築發展的意義。
第三、建築自我批判傳統式微的問題
本展之於筆者最大的收穫是讀到漢寶德先生(1934—2014)於1990年,為賀陳詞教授(1918—1994)七十壽辰祝賀、刊載於《雅砌》雜誌的文章—〈大乘的建築觀〉,當時57歲的漢先生正任職於國立自然科學博物館館長一職,此文充分反映當時建築「自我批判」的傳統。
「我預期未來的建築界與其他工業生產體系一樣,會進一步的合理化。因此我認為社會並不需要建築師制度,應該結合營造業,成為完整的經營體系,因此『合理的設計原則』可以發揮作用。我對當時立法院通過了《建築師法》,使建築專業化得以西洋式的形態的合法化,感到是一種開倒車的做法。」
由此可知,漢先生有意識到「建築師中心」的問題,雖然漢先生提出的「合理的設計原則」仍是奠基於「建築師中心」的思維,但漢先生有意識到建築師看建築的拘限,並試圖將其擴展至「經營體系」(營建體系),以現在來看仍具前瞻性。可惜的是,三十多年後的今天,建築圈仍不脫「建築師中心」的思維。
「做為民主時代的人文主義者,首先要恢復自己的地位與『人』格。承認自己的能力是有限的,自己的貢獻要視民眾接納的程度而定。」
「人文主義的建築家所努力以赴的是把人性中高貴的品質呈現出來,提升人之為人的水準。」
建築雖被視為藝術,建築師卻不可成為高高在上的藝術家,而是走進大眾、入世的藝術家。漢先生雖未明說建築師之於營建體系的角色;即平等關係,而非上對下的權力關係。卻多少隱含跳脫「建築師中心」的思維;建築師不能自視甚高、孤高自賞的限於滿足自我的小乘精神,而是走入大眾,成為大眾的一份子、符合大眾需要的大乘精神,此即是漢先生提倡的大乘建築觀。此亦是「建築人類學」的問題;即透過建築讓人之所以為人的存在。
漢先生認為可透過大眾建築提升人之所以為人的水準。然而,何謂大眾建築?是適合大眾的建築?還是大眾都可使用的建築?亦或是大眾創造出來的建築?
「我很高興的發現,新的人文主義社會中的一些特質與中國傳統文化相似。其中值得一提的是『逸樂取向』,...... 這種趨向在藝術上,就是對美的追求,是新的唯美時代的來臨。」
「我認為在現代的建築家所可以做的,就是提供這兩種服務。尋求百看不厭的美感,同時提供民族感情的滿足。」
由此可知,漢先生的大眾建築是提供大眾美學的建築;建築的風格不是建築師的風格,而是大眾的風格。此建築是普遍的、永恆不變的、同一的、感性的。然而,此邏輯卻排除了特殊的、變化的、差異的、理性的建築。且民族情感奠基於民族主義,亦排除了民族以外、跨民族的情感。與後現代講求多元價值的脈絡相互矛盾,反而將建築限縮於單一的美學與情感。
建築本身就是大眾的,因為建築師本身就是大眾的一份子,漢先生卻試圖在大眾之外談論建築師,將建築師獨立於大眾作為一對象探討,如同試圖在語言之外談論語言、在世界之外談論世界、在結構之外談論結構,或本展試圖在解嚴之外談論解嚴(策展人卻又多為解嚴世代),都是不可得的。如同試圖談論建築的本質,將其獨立於世界、獨立於人、獨立於環境,而與之無關、無變化。然而,真實的建築卻是在時間變化之中的、在開放互動關係之中的。
本展並未提出新的問題或答案,除了近年來建築自我批判傳統的式微,更在於並未展出當今世代對解嚴世代(不限於建築圈)的反思與對話,仍然是舊瓶新酒的為展覽而展覽。今天距解嚴已逾37年,本展卻彷彿這段時間空白。本展展出龔書章老師獲2004年臺灣建築獎的宜蘭凱旋社區公園,可惜未看見龔老師對自身的批判。解嚴後對校園建築、宗教建築、住宅等產生不同思維與影響,本展最應該論述的是,這些思維與影響辯證至今的樣貌,即什麼是臺灣建築解嚴的解嚴?
綜上,將今年上半年於北美館展出的《摩登生活:臺灣建築1949—1983》與本展合在一起看,可發現我國建築展最核心的問題在於未跳脫「建築師中心」的思維,認為建築可從紙上建築推向真實的建築,並且真實建築能夠還原到紙上建築。然而,此背後的邏輯卻是線性因果的、排除差異的,如同在實驗室可控制的環境下談論建築,而無法反映真實建築的開放性(多因多果、互為因果)、脈絡性及充滿矛盾、差異的關係。於是,在排除差異、化約後,產生認為建築有不變的本質、建築師有統一的風格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