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品榕/採訪撰文・劉壁慈/攝影
WHAT
以書寫捕捉移動中的時間與空間
WHERE
Nonbiri Coffee Shop(105台北市松山區敦化北路120巷7弄11號)
WHO
吳億偉
德國海德堡大學跨文化研究所暨漢學系博士。曾為中央研究院近史所博士培育人員,美國德州大學奧斯汀分校亞洲研究所訪問學者,並於清華大學中文系與寫作中心開設文學創作課程。曾獲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時報開卷好書獎,入圍金鼎獎與台灣文學金典獎,連續兩年入圍臺北國際書展書展大獎決選。出版短篇小說集《芭樂人生》、散文集《努力工作:我的家族勞動紀事》、《機車生活》、《我的不是我的》。
李達達
台北人,本名李勇達。國立政治大學科技管理與智慧財產權研究所碩士,政大新聞學系學士。散文曾獲林榮三文學獎、鍾肇政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新北市文學獎、國藝會創作補助,作品選入《九歌104年散文選》。著有《小路昨夜對我說:機車騎士的奇想漫遊》。
書籍資訊/
《我的不是我的》・吳億偉/著・時報出版(2024.06)
《小路昨夜對我說:機車騎士的奇想漫遊》・李達達/著・木馬文化(202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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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動」的意義是什麼?或許不只為了前往某處,也是為了能夠在每段曾經呼嘯而過的風景中回望過去。本期巷口新書攤,邀請吳億偉與李達達二人,聊聊這幾年來一次次移動中,各自所經歷的空間與時間的變化,而當遺忘襲來時,書寫凝結記憶,他們舉重若輕,透過文字輕輕擷取出每段人生的吉光片羽,回憶在這之間也開始有了不同樣貌與思考。
小事不只是小事
李達達(後簡稱李):我覺得我的手就是不夠大,所以只能抓那種瑣碎的小事,寫作本身就是透過「寫」把東西摘下來,寫很小的事情,生活本身比較不會受傷。挑選題材像是在玩幫鱷魚拔牙齒的玩具,壓到錯的牙齒鱷魚就會咬你的手,瑣事就是那些小牙齒,有時候壓到會咬手的,就知道「這個我現在不能寫」。。又或是有一個情感很想要表達,藉著附身到某件小事上,讓那個小事代替我抒發出來,比方說我今天很想去海邊,可能是因為我想起某個回憶,我藉著這個回憶來到海邊,但我去海邊這件事情本身是一件小事。
吳億偉(後簡稱吳):其實我們生活中很少有大事,大部分都是小事,它就是你生活中最常發生的事,而人生很多經歷就是從這些小事來看見大事。但在這本書裡,我更想講的是一種「我們以為是小事」的事,那種期待跟實際發生的落差感,這個落差就是這些小事發光的原因。很難說怎麼樣的題材適合寫,大、小事認真說也很難分,重點是我有所感的事,比如對達達來講,因為生活是跟機車是在一起的,機車的很多事對他來說可能都是大事。對別人來說很輕的小事,對自己來說也許是很重的事,我在意的是這個重量。
李:日常小事會關注就是因為有感覺,像石頭滾進鞋子,你會一直想要把它拿出來,不然腳會不舒服,那些感覺就是石頭,去寫它就是讓石頭出來的方法,日常卡住的地方,我用我的語言去把它包起來。
吳:這本書雖然沒那麼樂觀幽默,但我還是希望自己的文字,能讓所經歷的事帶點微笑。回憶起一件事,事情總是客觀的,但作家的敘事口吻會重新消化它。我認為我和達達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會想歡樂看待每件事,就算它背後可能沒那麼歡樂,寫作會給你一個角度來重新詮釋事情,而寫作的好跟不好也在這裡,事情的調性可能因此被定下來。但說到底,寫作還是在反映作者如何去處理自己的內心。
李:寫完也不見得真的處理完(笑)。
前後左右、時間空間身體聲音
吳:我這本書收錄了十幾年來書寫的文章,四大主題略分了我這些年的經歷心情。首先是「時間」,就是這些年這一大段時光;「身體」是因為年紀到了,容易感到病痛;「空間」是因為這幾年不斷地移動,無論在台灣、歐洲或美國,抵達了很多空間,可是「空間都不是我的」的心情;「聲音」則與學語言的經驗有關,你學一個外語時,你會發現你的說話的聲音、聲腔,都得模仿人家,沒辦法那麼快掌握。其實再怎麼混亂的主題,你會發現一個人就是會關心某些事,它們就是會重複的出現。像我把文章整理出來後才發現「哇!原來我這幾年都在關心這些事」。
李:騎機車你必須要自我中心,所以就以我為中心去分出前後左右。這本書它是專欄連載累積起來的,全部寫完52篇,剛好像撲克牌一樣,先大概分成四類,再把標題都剪下來放在地上,感覺一下哪些標題可以在哪邊,前和左是幻想和內側思考,右是親朋好友,後就是關於消失,再按照這四個方向去新增四篇文章來帶領這四個分輯。
吳:用方向來分輯蠻抽象的,很好奇你怎麼決定把什麼主題放在哪個方向,有什麼意涵嗎?
李:放在前面的東西是開拓我現在的視野,而且讓我會奇想前方的,就會被放在「前」;右邊就是親朋好友,因為騎車停靠時要靠右停,而且右車道通常是比較慢的,是我可以安心慢下來的地方;那往左就是要內側迴轉,放的就是自己心裡的各種千迴百轉,而且要迴轉的時候很危險,所以這裡面有些文章我覺得寫得蠻危險的,快出車禍的感覺。「後」就是那些從我後面一直消失的東西,像是我的視力。
吳:我在寫作之後發現其實懷舊沒有那麼簡單。記憶是很殘酷的,有些很不得了的事,你以為自己會記住,可是遺忘總是會來,有時候只剩一個感覺,那個感覺到後來又開始模糊,然後慢慢消失。記憶一直都是被威脅的,書寫其實也蠻恐怖的,因為你寫完其實會忘記,它甚至反過來把記憶定型了,但一切真是如此?我有點怕怕的。
李:對我來說,語言是事件的記憶,我們去描述它、把它說出來,好像記憶就存在了,實際上它只是一個感覺。我覺得體驗大於記憶、大於語言或我的書寫,我再怎麼寫這本書,都沒有我自己今天騎車一趟來得清楚,當它成為回憶後就少一個維度,當它再變成語言時又少一個,但我只能用我的語言去把它壓縮成形,有時候也會懷疑這對自己來說到底是不是好事。
吳:很多人說書寫是抵抗遺忘的方式,但同時你會因為書寫,更意識到你無法抵抗遺忘,它是就是同時發生的事,你越做越發現它不能做,但它又是唯一能做的事情,是一種很複雜的心情。
移動:空間與時間
李:我騎機車里程累積很多,但距離不長,幾乎都是通勤、兜風,像螺絲釘在一個地方一直兜圈,記憶也會刻的比較深,同樣的地方就會自己串起不同記憶,比如每次到某個彎道就會想起我阿公阿媽、想起小時候、想起某次後坐載的人,一層一層疊起來,所以移動對我來說比較像是折返,不斷的來回某些點,在之間兜圈。
吳:我從小時候就蠻常搬家,所以很習慣不在一個地方長待,當時還蠻羨慕一些人都不用動,但這幾年,空間的移動反倒讓我深深感到時間的「不動」。簡單來說,就是你做了一件事很久,你會特別意識到其他人的變化,比如說上次和這次見到同一個人,他已在不同的人生階段了,而自己卻沒有什麼改變。最令人感傷的,是這種停滯感會凸顯其他人在生命裡的來來去去,像我在德國的房東先生,他走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我跟他相處的時光是他人生最後五年,以前時間都是往前看,現在是用倒數的。
這個世界是有一個什麼時間你得做什麼事的時程表,當你發現沒辦法加入這個時程表時,你會有一種時間的脫離感,所以我的時間、空間是切開的。因為不斷移動,漸漸地到一個空間,你會知道身邊的都不是你的,你只是一個過客,遲早要離開。
李:我讀《我的》時確實一直有種疏離感。
吳:我覺得在外這麼久,朋友來來去去,更能體會何謂「一期一會」,只求回憶起來是快樂的就好。所以為什麼我讀《昨夜》時,會覺得寫得很深,因為那些是你必須要停在那邊很久,才能寫出這些事情,可是我的移動更體會到的就是變化,而不是把一個地方寫透,因為你知道你馬上又要移動到下個地方。
李:騎車的時候其實不太能聽音樂,但搭車的時候我很常聽90年代的歌,像伍佰、陳昇我都很喜歡。伍佰《夢的河流》那張專輯裡有好幾首輕柔憂傷的歌,很適合在車上哭的時候聽。我上車會先坐下來醞釀,然後開一包零食,沒多久就開始哭,車上就是會集結一團情緒,變得好適合哭,深夜客運更適合。
吳:我搭什麼交通工具都是放空、發呆或睡覺,因為我覺得那是少數可以什麼都不做的時候。我不喜歡戴耳機,所以很少在移動中聽音樂,但是我會看最新的韓團舞蹈影片,我喜歡看舞蹈,沒有音樂也沒關係,看他們動我就很高興,我覺得移動這件事對我來講就是一種休息,是我感覺最自由的時刻,因為一下車,現實生活就來了。
作家對問
吳:我覺得你的書有很多這個年代的一種騎士精神。我想知道,你會如何定義這個年代的、台灣的騎士精神?
李:就是不要騎太快。騎機車很容易發呆,所以新的騎士精神我覺得是就是對旁邊的人稍微溫柔一點,因為大家都是這條路上的同路人,路上常常很多人都很憤怒或亂騎車,這很危險也很傷害人,如果能夠稍微想一下對面的人在想什麼,路上應該會蠻和平的。另外,我也反對行車紀錄器把所有事情都變死死的證據,騎車其實有蠻多想像空間。最後補充,如果你載人,你要考慮到後面的人,就像古代騎士會守護公主,那現代騎士當然也要捍衛自己的生活,還有後座的乘客,我覺得大家都會安全很多。騎車真的每年都好多人死掉,雖然我們的交通規則很爛,可是很多人就是不守基本規則,或是沒有感情,大家情感如果豐富一點然後好好的騎車,其實不會那麼多人死掉,這很重要。
李:《機車生活》和《我的不是我的》其實很有延伸感,《我的不是我的》這本相較之下更綿密、更放鬆,在這十年間你過了什麼關卡?
吳:最大的關卡應該是在出版這本書時,我一直在思考要把哪些東西放進去,因為這本書提到的事很多發生已久,那些事在當時都是未過的關卡,如今過去了心情不同,讓我疑惑是否還要發表這些「過去的感受」。不過後來我決定把它們放入也不去修改,變成公開的出版品,讓自己與大家去閱讀談論。這本書的出版,某程度上證明了我終於可以回頭去看延宕的這段時間,接受這些曾經的在意,都是人生必要的一部分。
文章請見《聯合文學》479期 巷口新書攤 OR 聯合文學官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