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熹宗時期,宦官魏忠賢權勢顯赫,隻手遮天,攪得朝廷烏煙瘴氣。
朝廷眾臣為了依附「魏公公」,稱其「九千歲」(只比皇帝的萬歲少一千),自願拜太監為乾爹、乾爺爺的不勝枚舉,甚至還快樂組成各種閹黨「子團」: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兒、四十孫......(這都是些什麼團名?),這些乾兒子龜孫子變著花樣討好「九千歲」,甚至還在全國各地建立生祠,每天照三餐求九千歲大人保佑,祝禱他老人家長命千歲。
天啟四年(1624年),東林黨的楊漣上疏彈劾,指責魏忠賢二十四大罪。同時間他還把自己的上疏對外公布(一種公布媒體的概念),一時間,朝野為之震動。
彈劾魏忠賢,楊漣早就跟妻兒交代遺囑,買好了棺材,做好必死的準備。
賭上性命的彈劾,但悲哀的是,明熹宗沉浸在木工世界,直接將此案交給魏忠賢處理。於是楊漣、左光斗等東林六君子皆被捕入獄,承辦官員許顯純明白魏公公的恨意有多深,對這群人往「求生不能,求死更不能」的極致虐待上整。
首先是東林黨頭號戰將楊漣,許顯純先用銅錘砸碎他的肋骨;每晚又用一隻裝滿土的布袋,壓在楊漣身上。(土袋壓身是獄中常用刑罰,犯人難以喘氣,在反覆壓殺的漫長折磨中,最後窒息而死。)
許顯純使出各種私刑拷打,但楊漣這麼個文弱書生,依舊慷慨陳詞,沒有一句求饒。被這個即使全身皮開肉綻,始終硬骨的書生嚇到,許最後下令用鐵釘,打進楊漣的耳朵裡。
鐵釘入耳,驚人的是,楊漣並沒有立即死亡。他用最後一口氣,寫下獄中血書:
「大笑,大笑,還大笑!刀斫東風,於我何有哉?漣即身無完骨,屍供蛆蟻,原所甘心。但願國家強固,聖德剛明,海內長享太平之福。此痴愚念頭,至死不改。」
楊漣死後,隔了很久,在民情輿論激憤下,閹黨才將他那殘破腐爛,「皮肉碎裂成絲」的遺體,讓家屬領回。
第一位烈士,悲壯犧牲。
第二位烈士左光斗,也只一息尚存。他被施以炮烙之刑,面部燒爛不可辨認,左膝以下筋肉皆燒爛,骨肉脫離。
但如此重傷,他依舊「席地倚牆而坐」,沒有躺臥趴倒,用最後一口氣維持著坐姿。
恍惚中,他聽到哭聲,有人跪在他面前嗚咽哭泣。
「老師……」
那個聲音太熟悉,他猛然清醒,想睜眼確認,但燒爛的面部肌肉已無法自主睜眼。他用力甩起手,以指撥開燒黏在一起的眼皮,憤怒地瞪著眼前的年輕人:
「你來做什麼!!?」
和這年輕人相識於雪夜,那一夜,他還記的很清楚。
那一年正值科舉,各地人才齊聚京城,他是科考負責人之一。風雪嚴寒,他仍帶著幾名隨眾便衣出巡,視察考生狀態。
很多清貧考生只能暫住寺廟,所以他來到寺廟看看。廂房中,一個書生趴在桌上睡著了,桌上有篇剛寫完的草稿。他讀完那篇文章,立即脫下身上的貂皮大衣,披在那個熟睡的年輕人身上。
寺僧說,這個年輕人叫史可法。
他將這個名字記在心裡,考試當天,小吏唱名到這個名字,他眼睛一亮,看著這個精神抖擻的年輕人。
就是他,就是這個孩子。
毫無遲疑的,當史可法交卷,左光斗立刻批上「第一」的高分。(及試,吏呼名,至史公,公瞿然注視。呈卷,即面署第一)
史可法考上後,正式成為左光斗的學生。對這個清貧的優秀學生,左光斗不但提供住宿,師生終日討論學問、國家大事,左光斗甚至跟妻子說:「我幾個兒子都很平庸,未來能繼承我的志業的,只有這個學生。」(吾諸兒碌碌,他日繼吾志事,惟此生耳。)
那樣的期待,讓左光斗即使身陷囹圄,命垂一線,他也未曾絕望。
在這座死牢外,還有人──還有能繼承他們信念的人。那些有著同樣理想,相同信念的年輕人,只要他們還在,老朽身骨就算犧牲,大業仍不會斷絕。
但現在,這個孩子居然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打扮成清掃人員,潛入監獄探望他。
怎麼可以!?
他怒不可遏,怒斥道:「國家之事,糜爛至此。老夫已矣,汝復輕身而昧大義,天下事誰可支拄者!」
(國家局勢已經敗壞到如此地步,我已經沒救了,你還罔顧自己性命,不明白國家存亡才是大事,冒險前來,天下事還能靠誰來支撐?)
天下事誰可支拄?!
這一句,寫盡了課文中未細寫之處。
那個雪夜,在史可法的文章中,左光斗應該是看到了才華,以及與他相同的信念,讓他深信,他為國家找到了未來的棟樑人才;
而這個有著相同信念的學生,更讓他深信:能接棒完成他們志業的,只有這個孩子。
可這孩子,居然昧於私人情感,讓自己置身於危險之境。
「你再不趕快走,不用等奸賊陷害,我現在就殺了你!」(不速去,無俟姦人構陷,吾今即撲殺汝!)
重傷瀕危的老師,撐著最後一口氣,摸起地上刑具作勢投擲。
懾於恩師之怒,史可法不敢再說,只能快步離開了監獄。之後沒多久,老師就死在獄中。
老師最後留給他的話語,是威脅,是怒罵,也是最深情的恫嚇。
活下去,我們沒做完的事,要交給你去做,
你得活下去,代我們去看未來的世界。
改編自國產遊戲的電影《返校》,講述戒嚴時代白色恐怖之下,一群師生因組讀書會、閱讀禁書而被捕。那個時代,他們偷偷讀著魯迅的文章、泰格爾的詩集,在書本中,他們偷偷閱讀著自由、抄寫著自由,入獄獲罪的原因,卻是因為對知識自由的追求。
在獄中被嚴刑拷問,老師鼓勵著學生不可喪失求生意志:
「總得有人活下去,記得這一切有多得來不易。」
最終,老師被處死刑。電視劇版的《返校》多加了一個段落,臨刑前,天空烏雲密布,風雨欲來。老師平靜的望著天空,淡淡說道:
「願自由如雨,遍灑這座島嶼。」
很多年後,白髮蒼蒼的學生魏仲庭又回到了學校,坐在教室裡。他還記得那些傷心的故事,也還記得,當時關起門和老師偷偷讀著的詩:
樹葉有愛時,便化成花朵。
花朵敬拜,結出果實。
埋在地下的樹根使樹枝產生果實,卻並不要求什麼報酬。
──泰戈爾《漂鳥集》
朗誦著這首詩的老師,在獄中鼓勵他要活下去的老師,都已成了很遙遠的記憶。時代已經變了,泰戈爾的詩、魯迅的文集,都能光明正大的陳列在書店。
已經不是因為讀書就會喪失生命的時代了,但他還記著,記著那些曾經發生的事,記得要代替離開的人,看這座島嶼的未來,有多來之不易。
很多年後,當晚明內亂頻起,流寇四竄,只要警報一起,大將史可法便是好幾個月不入營帳睡覺。他讓將士們輪休,寒夜裡自己卻坐在帳幕外邊,挑選十名健壯的士兵,兩人一組輪班蹲坐著,自己則背靠著這兩人席地而坐。
在寒冷的夜晚,每更起身換班,戰袍一抖動,盔甲上結凍的冰霜紛紛墜落,發出鏗然聲響。
想起那年雪夜中仍外出巡視的老師,想起獄中用最後一口氣叫他活下去的老師。每當有人勸史可法入帳休息時,他只說:
「吾上恐負朝廷,下恐愧吾師也。」
我不想忘記,忘記那些年,你們做過的事情。
我想著,每個時代,都有這樣的一群人。
他們不見得有血緣關係,卻有著比血緣更堅固的羈絆。他們可能是師生,可能是前輩、後輩,又或者,可能他們本來各自陌生,卻因為相同的信念,成了比親人還牢不可破的關係。
他們走在前方,用意志、用訴求、用革命,用自己的鮮血或汗水,一點點的為這個滿是泥濘的世界,搭橋鋪路。
他們追求的,可能是公平正義,可能是弱勢福祉,可能是自由,可能是──與他們自身其實毫無關聯,就只是單純的「看不下去」,就這麼挺身而出,堅持到底。
每個世代,都有這群九死而無憾恨的傻瓜,舉牌吶喊,走在最前方。
歌手張懸有一首歌〈玫瑰色的你〉,就是寫給社運人士,寫給這些傻瓜們。
這一刻 / 你是一個最天真的人
你手裡沒有魔笛 / 只有一支破舊的大旗
你像丑兒揮舞它 / 你不怕髒地玩遊戲
你看起來累壞了 / 但你沒有停
無論是明朝的東林黨人,還是每個世代還在堅持著,甚至以自身汗水血肉鋪路的社運人士,他們都是最天真的理想主義者。
他們沒有一呼百諾的魔笛,沒辦法像童話裡的吹笛人,笛聲一動,就能催眠式的引得眾人盲目跟隨。
他們只能站在街頭,向每一個行路匆匆的陌生人發放問卷傳單,闡述理念,揮舞著破舊的大旗,被路人視作小丑般可笑。
他們很累,為公眾事務挺身而出一直是最難的事,感謝的人沒有多少,嘲笑批評的不勝枚舉。
但他們沒有停。
每個時代,總有一些火炬手,以信念為炬,照亮著黑暗,又將火炬傳承給下一批繼承者。
課堂最後,我播放了〈玫瑰色的你〉,歌手張懸用最溫柔的嗓音,輕輕唱著:
你栽出千萬花的一生
四季中逕自盛放也凋零
你走出千萬人群獨行
往柳暗花明山窮水盡去
玫瑰色的你 / 玫瑰色的你
讓我 / 日夜地唱吧 / 我深愛著你。
註:這篇是節錄
原文預計收錄於羊咩第二本書(但書還在校稿中XDD
預計最近很多學校進度會上到這一課了,所以我還是先發節錄稿出來
希望能觸發一些備課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