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認這被圍困的過程,也熟悉了慢慢抽離的方式/當世界明晃晃的/我繼續以我的塵垢送上祝福——余秀華《搖搖晃晃的人間》,〈雨落不下來〉
沙塵散開,雨間斷地下著。暑氣漸褪去時,我把這本《搖搖晃晃的人間》讀完了。
什麼樣的一個人,能夠如此鮮活地寫出田園山林的豐饒,寫流水、風、植物、烏鴉⋯⋯最重要的,寫她成長的農村——她的「故鄉」呢?出自好奇,我上網查詢作者的個人資料,有那麼一刻,我似乎讀懂,她詩歌中的「生命力」⋯⋯
余秀華(1976-),出生於中國湖北省鍾祥市石牌鎮橫店村,2009年開始寫詩與散文。
中國《詩刊》編輯劉年在她的博客上發現她的詩,驚豔她的詩中深刻的生命體驗,於2014年第九期刊發了她的詩。
2015年,她以一首不到二十行的詩作〈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在中國社群網路被廣泛轉載。詩作點閱率估計超過一百七十萬,被轉發近一百萬次。之後,她便出版了詩集《搖搖晃晃的人間》與《月光落在左手上》。
她的文字風格坦率直白,偶爾潑辣冷酷,如同編輯劉年評價她的詩「煙燻火燎、泥沙俱下,字與字之間,還有明顯的血污。」腦癱限制余秀華身體的行動,卻也使她用更開闊的眼光看待起伏的麥浪、門前的水塘、屋後的樹林——種種自然風貌在她的身體裡落地生根。
她像是蹲棲在黑暗俗塵角落的一雙眼睛,朝向這繁複的世界,散熠出炯炯的光亮。
台灣印刻出版的《搖搖晃晃的人間:余秀華詩選》(2015.03)在作者介紹裡引用了余秀華的一句話:「我希望我寫出的詩歌只是余秀華的,而不是腦癱者余秀華,或者農民余秀華的。」
余秀華曾說,自己的身分順序是女人、農人、詩人。身分的多重與認可,是如影隨形的歸屬——確認位置的來源。
余秀華〈搖晃〉一詩寫道:「我想我枯黃的時候一樣突兀/匆忙,而且淺薄/會不會回頭而悵然,心驚/彷彿一輩子/不曾發生過」。
身為凡人,余秀華也會憂心自己的衰老與記憶的不牢靠。她直爽淋漓的性格,以及看似輕盈的字句,實則承受太多生命的重量。
為了承載命運施加的歷練,她寫詩,表達她我行我素的真誠以及對生命的信念。探尋的過程中,免不了晃盪,在一次次跋涉裡,我們難免不知道自己的去向。然而,拿掉世人給予的後天標籤後,我們其實都只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於是,透過書寫,余秀華找到了她最舒適的姿態,去嘗試理解命運、豐盈內在。在她的敞露中,我們得以窺見在相對極端的狀態下,她所做的轉念:「一定要微笑,無論記得還是遺忘」,以及她「多麼滿意我的靈魂貼近地面飛行」,並且「熟知每一朵花的來龍去脈」。
余秀華的詩中,有明媚的陽光,有綻燦的野花;有肉體的束縛,也有精神的坦蕩。
無論是〈請原諒,我還在寫詩〉中:「我的詩歌只是為了取悅我自己,與你無關」蘊含的倔強,還是〈我摸到他詩歌裡的一團白〉寫的:「生活讓我們都無法走更遠的路,連抒情的聲音也/越來越微弱」坦露其較為傷感(善感)、脆弱的一面,詩作為一根拐杖,既是她晃搖的支撐力,也是她愛著,痛著,追逐著,失落也喜悅的聯繫。
儘管人間充滿泥淖,余秀華以文字賦予詩歌力量,抒發她對鄉土、對世間熾熱的愛恨。那一份質樸與真誠,柔軟且堅韌的信念,正是她在〈足夠〉一詩,最後一行所寫:「足夠我愛這已破碎,泥濘的人間」。她如此認真地活,在文字面前,致上對日復一日生活的敏銳感悟。
當秋意漸濃,遠方彷彿流水潺潺。此刻一股欲念穿過白而窄的光,風起時抵達一棵植物,抵達我,送上微塵的祝福。那股念頭反覆搖曳後,在我的身體裡落地生根——這或許,便是余秀華所作之詩,觸動我的生命力。
風慢下來的時候,時光也慢下來/我有足夠的時間在萬事萬物裡停留/去觸摸/它的冰肌玉骨——余秀華《搖搖晃晃的人間》,〈去往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