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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數位遊牧的第58天,終於面對了來東南亞地區最令人擔憂的課題。無論是人身安全、資產安全都是身邊人得知我在泰國時的關心。危險不總是以危險的面貌出現,危險也會包裹著糖衣,直到你滿心歡喜含在嘴裡,才知道吞下的是一顆炸彈。在我踏上泰國旅程的時候,並不計畫自己有一天會離傳說中的緬甸如此之近,但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個是巧克力還是炸彈。
當下
2
「他沒有錯,是我的錯。是我沒有看清時間,才錯過了入住的時間。」當聽到Ro重複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才意識到她的不對勁。她已經被剛才長得像格格巫的男子嚇出了應激反應,嘴裡一直碎碎念,甚至還帶有斯德哥爾摩的症狀,一直幫對方說話。我心中對這樣的反應有些厭煩,越是需要清醒的時刻,同行的同伴卻變得瘋瘋癲癲,總歸不是一件好事。而我們到底做了什麼,旁觀的我非常清醒。我們只是錯過check in時間的禪修者,嘗試到寺廟中詢問可否留宿,沒有任何惡意,也本該沒有任何「對錯」的評判。
當格格巫看到我們穿著塵世的服裝和背包,一副旅人的樣子,表情似乎不是那麼滿意。對比他們全部身著白衣的整齊劃一,我為我的特殊而被關注,感到有一絲不自在。所以我們什麼都沒有說,那位帶我們進來的中國熱心小哥率先開口講明了情況。作為突然到訪的外來者,我們早就把話語權交給了委託人——中國小哥。格格巫聽了幾句,就用直勾勾又沒耐心的眼神打斷了他。格格巫作為某種教義的貫徹者,直接以最權威的口吻命令我們離開,並且開啟了喋喋不休的理論。他的英文論述有一套他的「因為所以」,有關於「條款規定」和我們「闖入者」的「惡劣」之間的不兼容性。Ro正好在格格巫的面前,正好作為被批評的對象,她眼神一直看向別的地方或是給我使眼色,總之讓人看起來好像格格巫不是在對她說話,但是格格巫沒有要放過她的意思。格格巫不高,矮我一頭,而Ro和他差不多高,我懷疑格格巫一直跟她講話而不是我的原因是,是跟Ro講話的時候讓他更自信一些。
格格巫的臉幾何感很明顯,眼睛圓圓的。看人很用力,四白眼深陷在眼窩中像是隨時要刀人,不知道是因為對我們生氣,還是本來就這樣。很深的抬頭紋和法令紋都像是不可侵犯的條條框框。有些花白胡茬長出來了,看起來是前一陣子刮過已經長出來了,所以現在正好可以刺人。沒有頭髮,更加讓目光只聚焦在他堅硬的眉眼之間,真讓人想躲開。當跟他嘗試溝通,卻在剛開口吸了一口氣準備開口時便被打斷,那感覺像是被他的光頭狠狠頂了一下胸口,一股很僵硬又很悶的能量傳到我的身上來。但他是誰呢,其實寺廟的負責人已經早早睡了,在園區遊蕩白衣人們也只是來禪修的人,和我們一樣。我們心中有很大的疑問:他在代表誰拒絕著我們?但是我們來不及去想。在我們被他的喋喋不休趕著向大門走去,他卻還在後面步步進逼,高聲和其他禪修者「揭發」,這裡有兩個「罪不可赦」的「闖入者」。晚上九點的深山溝溝裡,清冷滲入到皮膚裡。他斥責聲音在後面追著我們驅趕,已經夠讓人羞愧。不巧的是寺廟中發白的路燈把園區照的亮堂堂,竟有一種日夜不分的恍惚,我們尷尬的表情無處遁藏,被無數倍地放大著。
走到園區門口,剛才好心指路的禪修者問我們情況,還在試圖幫我們想辦法。但我心裡知道今晚鬥不過格格巫窮追不捨的驅趕,敷衍應和了幾句便問廁所在哪裡,想最後體面的解手。畢竟五個小時的車程下車後,一路上步行所走過的路都是荒蕪人煙的,我又將要被趕回到黑夜中去,上廁所是我在這裡多停留的一個小辦法,想著可能我出來之後他們想出了折中的方案。上完廁所,看到Ro又被格格巫追上了,還是一樣對著她的臉一頓英文輸出,我從遠到近聽得不清楚,只知道那個肢體語言體現著「頭頭是道」「高高在上」的觀感。我走上前去,Ro早就等不及對我說,「快離開吧,這個地方有問題。」眼神還同步指向了大門的方向。走了幾步,格格巫還沒有停下輸出,我回頭了想要草草應付,恰好看到面帶擔心的白人,一個又一個嘗試上前勸說,在開口之前都被打斷,甚至被他用手擋住的畫面,我也開始懷疑這個組織。不止是我想到,帶我們進來的中國小哥也提到《周處除三害》這部電影。
但我們已經走了,這個組織暫時拋在腦後,今夜要住在哪裡呢?
當時我們在泰國北部盡頭的深山裡,五個小時的車帶我們來到了距離清邁150公里的中國村。下車的地方是修建很好的山路,兩邊一邊是河流,一邊是通往山裡的農地。商業是兩間小賣店,其中一間已經關了門。地圖附近最多顯示的是「軍事基地」這個名字。
之前
3
我和這個旅途中認識的朋友Ro,相處了不到48小時。她是來自內地,在西藏工作的咖啡店長,似乎是習慣了一個人走四方,看起來總是獨來獨往,又把行程排得豐富。我和她認識起來的故事是因為另一件事:
兩天前,我在青旅醒來,發現床頭有一張看黃色的便簽紙,簡單疊成一個船的形狀。雖然剛睡醒,但我也一眼辨認出這不是我的東西。打開來一看,上面不太熟練的英文,我第一時間的想法是,難道我有吵到別人睡覺嗎?以前在學校會收到隔壁貼來的小聲警告。我立刻回憶我的行為,好像都在禮貌之內。於是我仔細讀了起來,發現這是一封英文告白信。大概是說從第一眼看到我就喜歡我,裡面提到我的眼神又冷酷又溫暖,令ta感覺自己像做錯事一般,又提到ta太害羞以至於沒有和我講過話,簽名是一個我看不懂的複雜符號。
我很少在青旅的公共空間停留,因為每天有大量的案頭寫作工作,於是很在意空間的氣氛和桌椅的舒適度。這裡的桌子是竹子拼起來的,是一種粗糙的日式風格。竹子一根一根的弧度導致在桌面放上任何東西都不太穩固,連杯子站在上面都有些搖晃,我平時不常在這裡。但我那一天還是一早就在公共空間開始假裝工作,我想要看看誰與我對視時別有意涵。當時只有一個亞洲臉的女生在,年紀沒有很輕,留著齊肩的短髮。我鼓弄著自己的電腦不敢直接看她,但我的餘光已經對她開始監視。只是我們一直各忙各的,實在沒有可以說話的機會。於是我起身想要打一杯咖啡,背對著她站在咖啡機面前的時候,我把手撐在天花板上做了一個很久的拉伸。
不一會我的餘光裡多了一個身影,和我做著一樣的拉伸動作,她在學我。我看向她,相視一笑。看到她這樣頑皮的性格,竟有些懷疑是她寫的信。
我:「You speak English?」
她:「I speak English and Chinese, a little.」
我:「哇喔!你會講中文喔?」
她:「我是美籍華人。」她用帶有日本口音的中文回覆。
這下有些對上了,美籍華人是可以用用英文寫信的。她確實有點像日本人的風格,說話也有一種慢條斯理的優雅,或者那是超過我年紀的穩重。我心裡還覺得有趣了起來。
我:「你要住多久呢?」
她:「我今天就要離開了,沒有訂到今天的房間,在外面住兩天然後去禪修中心。過幾天再回到這裡。」
聽到她要離開幾天,我心裡一陣可惜。因為信中提到了我的眼神,讓我格外想要去注意別人的「眼神」。她的眼睛很大,眼球有一種亞洲人的突出感,視線移動的很緩慢,讓我有一些好感。要知道,有些人眼球過快的移動,會讓人覺得不太禮貌,或者是很容易分心。這些特點讓她看起來有一股天然的親近感。我還是努力回到話題:
我:「禪修中心?那是什麼地方?」
她:「啊,是一個冥想的地方,在比Pi更遠的地方。我和這裡的那個短髮女孩一起去。」
短髮的中國女孩英文很好,我碰見她的幾次她都是和白人聊天,從沒有聽她講中文。所以我也不太主動跟她打開話題。得知她們要一起行動,心理上又覺得有了一些距離。
我:「那個地方好玩嗎?」
她:「你就是整天冥想,吃齋,人們可以免費住在那裡。」
我:「聽起來很不錯呢,我自己也會冥想。也許有機會也去看看。」
對話差不多告一段落,她問我要不要吃冰箱裡面有人留下的東西。我才注意到冰箱上有一個寫著英文的黃色便簽紙,和給我的情書一樣的紙,上面寫著可以吃「海底撈」袋子裡的東西。這個時候Ro也下來了,我告訴她這位姊姊要去禪修中心。Ro說她也知道這個地方,還計畫要去,我隨口說也許我們可以搭伴一起前往。
美籍華人姊姊收拾起來東西準備走了,但是眼睛一直看向我這邊的方向,我認為那一定是她留下的信,和我們剛剛開始的對話讓她都惦記。我停下和Ro的對話看向她:
我:「你是住在女生的房間嗎?」
她:「是的。我住在裡面的床。你呢?」
我的破案思路很清楚,給我送信的人一定知道我住在哪裡。聽到她反過來問我的時候,我有一點懷疑了,難道是我判斷錯了?但我還是試圖自圓其說,認為她也是故意這樣反問的。就這樣她離開了青旅。過幾天還會見到她的,我心裡想著。
4
我的青旅不是上下鋪,而是每個人擁有獨立空間的多床位房間。在短暫又開心又好奇過後,我很快就擔心起來,要把這封信放在我的床頭,一定是有人進入了我圍擋起來的私密空間,並且對方也一定看到我正在床上熟睡。想到這裡反而令我有些不安,我想要知道這個寫信的人是誰,但是也希望可以保護她的自尊心。於是腦中快速過了幾個辦法,第一個,我立刻開始行動,這便讓我和Ro自然有了交集。
Ro是住在我隔壁空間的,前一天晚上我睡覺關燈時還看到她的燈開著,那時候已經是夜裡兩點多了。我問她有沒有注意到昨天夜裡誰來到我的區域,她努力想了但是沒有,問起怎麼了,我只好簡單說了一下情況,於是我們兩個都很興奮,好像有一種八卦的心情。之前只是打個招呼的關係,因為這件事快速打開了交流。我告訴她我的第二個辦法,就是去櫃檯店長那裡對比簽名,她也很興奮加入我一起去詢問。果然在對比中得到了答案。店長是典型的泰國人,大女主一般的氣場,聰明又能幹,她比我想像的還要八卦,扶著我的肩膀笑得花枝亂顫。
信是一位來自巴西的女生寫的,白白胖胖的,早上她從我面前經過的時候我第一個排除掉她。因為她從不看我一眼,也不怎麼愛笑,所以看起來常常是臭臉。第一次我跟她說話是因為她的晚餐很香,我想問問她在哪裡買的,結果她看起來好像被我問的嚇了一跳,我重複問題發現她皺著眉頭搖頭,我才意識到她不會講英文。從那之後,我也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麼,只是say hi滑過。
在櫃台核對簽名後,我怎麼也不願意相信,一方面我津津有味地破案,但謎底揭開完全不沾邊,我的「聰明」全部落空,令我覺得有點掃興;一方面我犯起了難,對於這樣一個也不可能產生好感的人,我接下來要怎麼做呢,揭開謎底的瞬間甚至讓我有了一些愧疚,好像是辜負了她這麼大的勇氣。除了我在疑惑,旁邊的店長和Ro早就笑到直不起腰,又不敢大聲,用手摀起了嘴。我們三個都在吃瓜,看著店長笑到窘迫的樣子覺得很可愛,但只有我在吃自己的瓜,我皺著眉頭又忍不住想笑,感覺很複雜。
待續
P.S.
【風之旅】
這個系列叫做「風之旅」,紀錄我的經歷中不平常的際遇。佛教有「著相」一說,我想用一種超越現實的視角來總結這些經歷,或者讀者可以在這裡找到一種「離相」的方法。我想到了似乎像《少有人走的路》那樣的書,希望能在一個個自己的日常「案例」中,紀錄自己的靈性觀察和經驗。「風」是看不見卻能感知到的載體,它的意象提醒著我們跳出「視覺」的框限,用感知來證明「風」的存在,正如我們要「離開表象」,來感受本質。
自從疫情之後,人生也經歷了一場三年的「盤整」,在這期間我的身體感知也發生了變化。自以為獲得了一種「離相」的方法,也不斷驗證著自己「離相」的能力和經驗。恰逢我人在旅途,遠離人群,明天未知,像是一種俗世間的修行。僅此為它命名「風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