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府。
四人來到槅扇前,誰也不敢推開,她們的心中一直抱持著一絲奢望,希望這一切不過是場玩笑。
紅裙咬牙推開,眼前的景象瞬間戳破她們的幻想。
一名身著縹色長裙,蒙著雪色面紗的女子靜靜的躺在美人榻上,那對曾經承載世間萬千星河的眸子平靜的闔著,神色安詳,彷彿只是陷入沉睡。
青衣衝上前,右手執起朱絳臻的皓腕,感受著那冰冷的溫度,那不再跳動的脈搏,青衣失神的跪下,一聲主子哽在喉間,怎麼也說不出。
紅裙三人來到榻前,見那襲縹色綢裙上滿是乾涸的血跡,不難看出女子生前經歷了慘烈的戰鬥。
紫簪掩面而泣,綠羅將櫻唇咬得出血,紅裙聲淚俱下,道:
「主子,您當時同紅裙說,您很快便會歸來,但您此行一去,紅裙卻再也見不到您了,早知道…早知道如此,紅裙彼時怎麼都不會讓您去的!」
青衣垂眸,低聲道:
「紅裙,綠羅,紫簪,我想單獨和主子說些話。」
綠羅點頭,道:
「好,那我們用晚膳時再喚你。」
紫簪卻凝視著跪在榻前的雙生姐姐,眸光中帶著勸告和懇求,最終嘆了口氣,將淚痕拭去後隨同二人離開。
隔扇闔上的剎那,青衣那壓抑在心中已久的情緒終於潰堤。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哭泣,從前的她,哪怕面臨生死交關之事,也不曾落下一滴淚,但如今朱絳臻的意外慘死帶給她沉重的打擊,也將她封閉多年的心門撞開。
晶瑩的淚珠自雙頰滑落,往事一幕幕浮上心頭。
在她心中,主子是大雪漫天之時、棍棒落下之際擋在她身前的白裙黑髮的少女;是羅蕭過世之時那名脆弱而狠戾的少女;是統帥水舞宮眾人、無人能及的女子。
從她見到主子的那一刻起,她便一直仰望著那名絕麗無倫、立於乾坤之巔的少女,她明白,主子就是她此生堅定不變的信仰。
「主子,今日是青衣和紫簪的生辰。但為何,您再也不肯同青衣說一句話,再也不肯看青衣一眼,是青衣做錯了什麼嗎?」
少女字字錐心泣血,她怎麼也沒想到,當日臨行一別,竟是永別。
青衣想起多年前,彼時,朱絳臻還只是水舞派之主。一日,朱絳臻出外歸來,神色如常,朱絳臻回到水燕閣後,她沏了壺茶,要送到朱絳臻的房間。
推開槅扇的剎那,她呆住了,朱絳臻也怔住了。
朱絳臻左側的水綠色綢衫褪下,露出雪膩圓潤的香肩,左肩有道血肉翻捲的劍傷,殷紅的鮮血順著晶瑩光滑的冰肌蜿蜒而下,彷彿於雪地中綻放的艷梅。
朱絳臻右手拿著藥罐,正吃力的替傷口上藥。見到青衣,少女先是愣了一下,道:
「青衣,你應該先敲門的。」
她心中鼓脹的難受,快步上前,將托盤放下,奪過朱絳臻手中的金創藥。
朱絳臻沒有說話,靜靜的讓她替自己上藥。
將繃帶打了結,她站起身,拭去額角滲出的汗珠。見朱絳臻光潔飽滿的前額沁出冷汗,便從袖中取出羅帕遞給少女。
朱絳臻擦去冷汗,抬首微笑道:
「謝謝你,青衣。」
聞言,她繃緊了身子,平淡的語調中夾雜著連自己都沒察覺的薄怒:
「主子,您為何會受傷?為何不同我們說?為何不請大夫?」
連珠炮似的問句使朱絳臻愣了下,理解意思後才微笑道:
「這個啊…是黑白無常弄的,不過,那二人已經被我殺了。至於為何不請大夫,那就和第二個問題一樣,你們幾個一定會擔心。我沒事,別和她們說,好嗎?」
她攥緊了拳,榮錦和榮燁姊弟,江湖上人稱黑白無常,取人性命就如地獄中的鬼差,殺人如麻,惡事做盡。
主子的性格她很清楚,朱絳臻最厭惡兩種人:草菅人命之人及仗勢欺人者。這黑白無常的行事作風顯然已經踩中了朱絳臻的底線,不過這姊弟倆之所以能在江湖上橫行多年,是因為二人的武功算得上江湖中的一流高手,很少有人敢去招惹他們。
想到這,她連忙問道:
「主子,除了肩頭的傷,您還有傷到哪?」
朱絳臻螓首輕搖,
「沒有,這傷是榮錦見榮燁遇害,悲憤之下的負隅頑抗罷了。青衣,我沒事的,這傷養個數日便會好了。」
沒事的…
每次朱絳臻負傷,她總會說沒事的。但她在看見朱絳臻的傷口時,她的內心好難受,摻著不知名的疼。
她驀然跪下,朱絳臻一驚,連忙起身相扶,她首次避開主子的手,墨色的眸子流轉著堅定的光采。
「主子,青衣希望您以後莫要再用『沒事的』安慰青衣,好嗎?」
朱絳臻嘆了口氣,道:
「青衣,你先起來。」
她直視那對湛藍與淡紫的秋水,搖了搖頭。
她想讓主子明白,她已經不是當日蜷在雪地中瑟瑟發抖的小女孩,她是青衣,她已有了保護主子的能力!
「起來。」
少女的嗓音中帶著不容拒絕的命令。
她無奈,只得起身。
朱絳臻坐回鼓凳上,抿了口變溫的茶水,抬眸淺笑道:
「青衣,這是你第一次如此倔強呢!」
望著盈盈笑語的少女,她不知所措的別過了頭。
「大限之期到來之前,一切都沒事的,明白了嗎?」
朱絳臻溫聲道,平淡的字句卻如暖水般流淌過她的內心,緩和那古怪的難受感。
她理解主子的意思,在死亡面前,任何事都顯得不那麼使人畏懼。
「是,青衣明白。」
當時那句她不願聽到的話,如今卻無比渴望面前毫無聲息的女子能夠睜眼,含笑對她說一句:
「沒事的。」
青衣哭乾了淚,抬首望向宛若睡著的女子,忽焉綻開笑靨,道:
「主子,您在那邊一定很孤獨吧?別擔心,青衣絕不會拋下主子獨自一人的!」
到了用膳的時辰,紅裙對綠羅和紫簪道:
「去叫青衣吧!」
幾人來到房門前,紫簪扣了扣槅扇,好一會兒都沒有回應,少女心中湧出不祥的預感,她將槅扇推開,見到青衣跪在榻前,上身伏在床上,紫簪上前扣住青衣的肩膀將她拉起,頓時呆住了。
青裙少女的胸前插著一柄匕首,鮮血將碧色的布料染成一片殷紅,傷口不再流出血液,顯然已經死去多時。
紫簪痛苦的跪了下來,緊緊摟住姐姐冰涼的屍身,淚流滿面。
紅裙和綠羅連忙來到紫簪身側,見到青衣的死狀亦是悲痛萬分。
綠羅的素手撫上青衣俏麗而冰冷的面龐,淚水自紫羅蘭色的雙眸中滑落,她柔聲道:
「青衣,我的好妹妹,待我處理好後事,便去找你和主子,好麼?」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淅瀝瀝的小雨,似是在為這對主僕哀悼。
皇宮偏殿中發生的刺殺事件驚動朝野,當時的刺客只餘下領頭之人申屠厲生還,宋仁宗當即下令將他押入大牢嚴刑逼供。
而不顧自身安危,拖著重傷之軀與刺客殊死一戰的平襄郡主卻因毒傷而陷入昏迷,命懸一線,十日後仍是不敵劇毒,毒發身亡。
不過她臨死前曾有甦醒片刻,將事發經過闡述一遍,也證實了榮親王欲叛變的陰謀。
宋仁宗大怒,下旨處死榮親王一派並出兵剿滅傾夜教,但官兵尚未到達,傾夜教總部便被江湖上的數大勢力聯合襲擊,從此湮滅在歷史的洪流中,再也激不起一絲波瀾。
皇帝同時追封朱絳臻為平襄公主,下令將其厚葬。
容青玥看著展昭送來的冰絲芙蓉玉珮,心如刀絞,泣不成聲。
「姐姐,你怎麼能丟下阿妜呢…」
崇武谷。
喪禮上,展昭將谷主令交給青菡,青菡一身縞素,雙頰猶殘淚痕,接過谷主令,不由得讓她想起那日在竹林,師妹也說了同樣的話,沒想到如今真的天人永隔,蔥指撫過令牌上的紋路,心中不禁一陣鈍痛,她低聲道:
「展大俠,多謝你。」
展昭找到了紅裙三人,將宮主令遞給紅裙,紅裙拭去腮邊的淚珠,卻不接,抬首,神色堅定的道:
「展大俠,自從我們姊妹被主子救起,就已經是主子的人,無論生死,必定相隨。這宮主令還請展大俠交給齊公子。」
展昭只好轉身離去。
展昭找到齊秦宥,將宮主令交給他,齊秦宥接過,神色複雜的道:
「當時,如果沒有師父,我將會一直待在暗影村,做個小牧童,哪能有今日?但如今我還未報答師父教導之恩,她卻先行一步離我而去,我日後定不會辜負師父期望。」
遺像前跪著一名女子,柔順的青絲只用一枚素銀簪子固定,一身雪白的長裙不帶一絲裝飾,眉眼間與朱絳臻有六分相似,不過少了幾分清冷凜然,多了幾分溫婉秀麗。
淚水模糊了容青玥的視野,內心如同被無數利刃一下下凌遲著。
她與朱絳臻雖不常見面,但對這個姐姐卻是比誰都要了解,朱絳臻寧願將所有的苦痛獨自吞忍,只為將美好呈與他人,就如同這一次,她孤身前去,憑一己之力揭穿榮親王的陰謀, 卻沒想到她救得了天下人,救不了她自己。
朱絳臻出發前曾捎來蘭訊一封,雪白的信紙上用稜骨分明的字體寫了一行字:
「願以青山為裳,碧水作纕。看天下之姝容,閱世間之風華。」
這看似詞不像詞,詩不類詩的文句落入容青玥眼中卻是另一番意味,短短四句話嵌入朱絳臻的本名,這三個字平時朱絳臻怎麼都不願提起,立刻使容青玥察覺出一絲端倪,直覺告訴她姐姐一定是出事了,連忙馬不停蹄地趕往開封府,但由於青玥閣總部距離遙遠,來回一趟最少需要一月,即便馬不解鞍的急奔,最終,卻還是晚了一步…
容青玥含淚仰望著姐姐的畫像,輕聲道:
「姐姐,若有來世,阿妜願你能自私一些。」
不為了誰,不為他人,只為自己而活。
展昭離開了崇武谷,六妹那對湛藍與淡紫的眸子一直在腦海中揮之不去,他嘆了口氣,抬腳向前走去,但願她,一路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