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遇

　　事情還沒到最壞的地步。

　　那是個炙熱的早晨，日頭暴怒地高照著柏油路，瀝青的氣味滯留在空氣中。已經有好些天沒有下雨了，再不降雨，或許就要干旱了吧！她默默想著，一身套裝地從員工樓房步出。她的雙眸微瞇，還未徹底清醒，但仍能下意識地沿著一貫的路徑往前走。路口設有閘門，對面的警衛室有管理員輪流站崗。凡車輛要駛入，都須經過管理員審查，才能通關。

　　穿越閘門後，她繼續向前走，依然睡眼迷濛。路兩旁是高級豪宅，一幢日前裝修好的豪宅映入眼簾。自她一年前開始工作後，每天清晨步行上班都會經過這裡。裝修期間，幾位外勞工人常常進出這幢豪宅。他們黧黑的膚色在晨曦照耀下，煥發黯亮的光澤。有時可以聽見屋內傳來敲敲打打的聲音；或外勞成群結隊蹲踞在屋外，神情詭譎地盯視她。她疾步而行，只想逃離他們打量的目光。

　　那幢豪宅有道後門，總有一位膚色黝黑的印尼女傭蹲在地上，雙手奮力搓揉盆中骯髒的衣物。她一直記不得那女傭的長相，只記得那雙勞碌且粗糙的手，日復一日地洗濯著彷彿永遠洗不完的衣物。

　　路旁蓊鬱的大樹散發綠葉的氣息。垃圾車迎面駛來，酸腐惡臭的氣味沿路飄送，她捂住鼻子，泛起嫌惡的情緒，美好的早晨瞬間被破壞了。垃圾工人將街坊鄰居拖來的垃圾抛擲到垃圾車的“血盆大口＂中，臭氣薰天的垃圾餿水一路流漏，蜿蜒出一條細長的臭水跡。垃圾車轉了彎，朝大路駛去，污染了早晨清新的空氣。每天直到她走進公司，坐在座位上準備開始工作時，總覺得鼻孔還縈繞著那股難聞的氣味。

　　但那天清晨，卻有另一股氣味徹底遮覆了垃圾的臭味。

　　她正要經過附近的餐廳時，路上一團血肉模糊的物體吸引了她的目光。她細看，嚇得驚跳起來。那一瞥後，她迅速逃開，快步越過馬路，匆匆打卡進入公司，展開暗無天日的一天。

　　那是一隻死老鼠！

　　她的腦海不停閃現那團死狀甚慘的老鼠屍體。她的思緒飄飛，一時片刻無法平靜下來做事。不知是哪輛汽車，還是貨車在路上騁馳，一時沒留意，可能就將奔越馬路的老鼠輾過去了。死鼠扭曲的腸子露出體外，黝黑的毛髮上沾染了腥紅的血漿。只要一回想，她就感覺胃在攪動、翻騰，再也支持不住，她倏地跑向盥洗室，將之前吃下的早餐全吐了出來。

　　一整天下來，她恍恍惚惚，下班鈴聲固定響起後，她不像平時留下來加班，馬上倉促離去。

　　生活開始脫離原有的秩序，變得不太平靜，且隱隱瀰漫著不尋常的氣氛。

　　日頭高掛天際，柏油路面浮盪迷迷茫茫的油霧，模糊了她的視線。她和幾位同事在餐廳用午餐。滿室喧嚷，才點過餐，旁邊上了年紀的阿伯大嬸在高談闊論，聲音大如雷。話題圍繞在日前發生的一樁搶劫案。他們神情焦灼地發表高見，有人開始談起事情的經過。據說被搶的是居住在這一帶的獨居老人。歹徒似乎相當熟悉他的生活作習，知道他一個人住。當歹徒闖入那老人的房子時，他幾乎毫無反抗的能力，只能任人宰割，不但被劫財，還被毒打一頓，最後因無人發現而重傷身亡。「太可怕了！」有人驚呼。「一個老人手無寸鐵之力……那歹徒怎下得了手……」「是啊，還有沒有人性啊？」「真恐怖！劫財還不夠嗎？竟然還狠心下毒手！」那些阿伯大嬸的臉上露出驚恐和焦慮的神情，「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大家瞬間沉默下來，有人低頭繼續吃飯，或是喝著剩下的咖啡，要不就翻開報紙來看……誰也沒再開口說話。

　　同桌的同事聽了後，開始竊竊私語，她越聽越心驚，幾乎食不下咽，草率地用完餐。一頓飯吃完，每個人臉上都隱約泛起莫名的恐懼。

　　接連幾天，她一直忐忑不安，走在路上不免疑神疑鬼，覺得有人跟蹤自己，或有視線盯著她瞧。她不時警戒著，怕隨時會冒出一隻死老鼠，或有什麼黑影會突然從商店的暗處竄出來。她不自覺東張西望，唯恐會遇著什麼可怕的怪物，深深覺得自己可笑極了。

　　她不只變得多疑，連嗅覺也出現了毛病。即使那隻日前撞見的死老鼠已被丟棄，她走在每天往返的路上，總覺得聞到了腐臭的鼠屍氣味，甚至連辦公室也隱約瀰漫著這股腐臭味。

　　她倏然想起獨自在家的父親。離家之前，她一直留在那個偏僻的小鎮。那時，父親的身體還很硬朗，日夜駕駛大型貨車，運載沉甸甸的樹桐，獨自奔馳在暗夜的路上。他開夜車上路前，總會親自鎖好家門，一再檢查才安心。他再三囑咐我晚上睡覺時一定要鎖上房門。無數漫長的夜晚，我一人睡在空蕩蕩的房裡，不時害怕暗夜的闖入者。那一陣子，小鎮上的油棕園和可可園雇了許多外勞工人。

聽說他們常在缺錢時藉機行竊，鎮上已經發生過幾樁入屋偷竊傷人的事件了。後來，父親還買了幾把牢固的鎖頭，鎖緊家中的門窗。現在她外出工作，只留父親一人在家，他年事已高，卻獨自住在偌大空蕩的屋子。黑夜偏僻的小鎮，不知會發生什麼難以想像的事。如果父親有個萬一，那她該怎麼辦呢？

　　她失眠了一整夜。清晨起身，她不像過去的每一天，瞇著迷濛的睡眼走過熟悉的路徑，而是精神翼翼地邁開步伐，比往常更早一點走進公司。今天是她最後一天打卡的日子，她決定向上司遞出辭呈。事情還沒到最壞的地步之前，她必須離開這座城市，終結這惶惶不安和日復一日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