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還不理解嗎?那些真正綁死我們的,
是經驗、
是年紀、
是歲月、
是該死的自以為是呢。」
他從西裝遞給了我一支試管,裡頭透著淺紅色藥水。
我可以感受到陽光溫煦地照耀,
我雙手挽著,右手抓著左手。
面對這種荒唐的提議,我應該一笑置之的,
但也許是他善於剖析我的一切,
讓我仍然坐在這裡。
我輕輕擦拭掉眼淚,
雖然我不確定為何內心為何如此翻騰,
但我得面對現實。
「這怎麼可能?」在我還沒意識之下,這句話就自然地脫口而出了。
「是啊,乍聽之下就像是荒唐的提議吧。」
「對啊。」
「王小姐。首先我得要先坦白,這是一種溝通方式。」
「什麼意思?」
「孩童跟大人最大的差異就在於想像力。妳有沒有發現,當妳丟一個問題出去,想答案的通常是孩子,但大人通常在質疑這個問題的合理性。」
「你想說什麼?」
「就像妳面對妳的外遇一樣。」他的話如針一樣。
「這沒你想的那麼簡單。」
「是啊。那妳認為妳那壯烈無比的想法能換來什麼嗎?」
「男人的變心跟女人的變心不太一樣。」他起身從書櫃拿出兩本書:「讓女人變心,只要一句話。但讓男人變心,只要一個女人的眼神。」我不清楚他是不是認真的。
「這說起來只是個案吧。」我說。他將這兩本書遞了過來,我接過去,看起來是他的鉅作。
「相信我,王小姐。男人永遠都會有藉口的,通常還沒外遇的男性,只是在環境中沒有更好的機會而已。」這話說起來有些偏頗了,我開始懷疑他真是合法的諮商心理師嗎?雖說離婚、外遇這種事情總是層出不窮,但是真有到這種地步的說法。
「這麼說……也太──」
「太偏頗了嗎?」他反問,我不禁背脊發寒,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他能猜到我內心嘀咕的回聲:「這兩本書有大量的數據做為佐證,當然,即便是數據攤在世人眼前,仍然會受到統計學的質疑。總之母體計數在不夠充裕之下,所有研究都會受到質疑。不過這樣也沒有不好,這代表我說什麼不代表正確,即使真的正確,聽起來也並非像是正確的。」他的話令人玩味。我將標題閱覽了一下,只能確定他長期在進行男性、女性的心理研究。
「嗯。」
「王小姐。人有時太過嚴肅了,不是嗎?為了生活、工作、家庭,即便自己已經變成了自己如此討厭的人,仍然像個美好的行屍走肉過了下去。人生真有這麼嚴肅嗎?」
「我不懂。」
「是啊。我也不懂。我們花了太多時間放在不重要的事情上,妳每天都目送妳的孩子離開,卻沒注意到他現在正經歷一段感情悲傷期。」他的話宛如響雷,無論真實與否,都狠狠震懾了我。
「你……你究竟是誰?」
「妳的反應就是最真的。妳的反應當下不是確認自己是否真有關心自己的孩子,反而只是質疑眼前這個陌生人怎麼會知道這一切。是跟蹤還是監視?妳腦海裡有很多答案。但沒有一個答案是真正在關心自己孩子的。」
「為什麼……你──」我的害怕開始指數膨脹,但我的身體卻好像陷在沙發裡,眼前好想有一種扭曲力場,讓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
「大人以為真的關心孩子,但卻連最小的事情都可以視而不見,不是嗎?眼睜睜地說自己努力工作是為了孩子,但是真正最重要的陪伴與分享卻像是興趣一樣,想到就做。這跟養寵物是一樣的吧?只要三餐照顧就好,偶爾開心就帶牠去散步,牠會很忠心的,他是我的乖兒子。哪天遇到了令妳無法接受的事情時,只會大聲嚷嚷然後執行高壓統治,最終只是把家人的心越推越遠而已。最後當自己的孩子開始叛逆時,只會喊著心寒,然後哭哭啼啼的。其實從頭到尾,自己犯了什麼錯也不知道吧?王小姐。我們人都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傢伙啊。就像妳一樣。表面看似過著完美的生活。又有誰知道您的丈夫在外頭外遇,對象不只一個、次數不只一次;又有誰知道你的兒子國小、國中都被霸凌,然後高中好不容易想追女生,結果還沒告白時,對方已經跟自己的朋友在一起了。」
「夠了。」他到底是誰?為什麼?我的腦子已經像是一盤散沙。
「可笑的是,人總是希望這種表面狀況能夠作到最好。再怎麼狼狽,都會咬著牙撐下去啊。即便是過得再怎麼辛苦,也不忘上網曬假的恩愛與炫富。只要能出去哪裡玩,總害怕全世界沒人知道啊。那一種環境始然的詭異價值觀已經是常態一樣了吧。為什麼假日就得出遠門、為什麼去咖啡店就得要拍攝店內取景、有太多為什麼,但是這都像是病毒一樣,已經深植大多數人的內心,包括妳在內。」他的連環轟炸使我已經快承受不住。所以。人過了十八歲,就像是死掉一樣啊。嚴格說起來。」這是他最後的結論嗎?
「這什麼意思?」
「人活的最棒的時間就是在非常態的青春時刻。當一切規矩還不是規矩時。世界就像是水彩畫,偶爾髒髒的,偶爾會塌下來,但誰也不能阻止自己過得更清澈。」他說:「只要有那麼一剎那妥協了,這世界就像是放氣/放棄的氣球一樣。妳學會了老練與豐富的經驗,但有更多的混濁讓妳發現不了真正的快樂。當妳快要過完一生的時候,發現最重要的道理時,自己也走到了生命的終點。然而更多的人卻是在死之前都還沒發現真相。」
「但……你說的好像很簡單,你不也一樣嗎?我們都一樣吧。真正『深陷於生活
』之中,又有誰能真正地貼著自己的心意活著?」我反擊:「當你滿腔熱血地做了一切,你會發現下個月越了越多不能負荷的帳單只會堆著你。這時候,天真不能幫你什麼。」
「所以,王小姐。我才會在這裡。」
「什麼?」
「諮商心理師是我的兼職。」
「你說什麼?」
「我販賣青春。」
「你到底在說什麼鬼話?」
「我們活在太多恐懼之中了,王小姐──『那些殺死我們的其實都不致命』。」這句話像是打在我心頭,那是一名女作家的經典名句,也是我最愛的一本書名。他肯定是研究過我了吧,否則為何每一句都可以像是刺中要害那樣。
「所以?」
「享受看看那種沒有明天的感覺吧。不知道明天在哪的放肆。」
「這怎麼可能?」
「只要夠年輕就好。」
「什麼?」
「王小姐,妳還不理解嗎?那些真正綁死我們的,
是經驗、
是年紀、
是歲月、
是該死的自以為是呢。」他從西裝遞給了我一支試管,裡頭透著淺紅色藥水。
「這……這是什麼?」
「絕對無害。」
「喝了它會怎麼樣?」
「別掉進窠臼之中啊。」
「什麼?」
「要是什麼都知道了。那就不好玩了。」他又拿了一封信封給我。
「這……」
「好好享受妳的假期吧。妳會很愉快的。」他送我離開,我就這樣帶著這支只有印上無解的藥水離開。
我不清楚這到底會怎麼樣。
我沒打開信封,
應該說我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幹什麼。
竟然聽一個瘋子說了這麼多,
雖然他很多話是有些道理。
但是,真的有人有勇氣喝下這來路不明的藥水嗎?
華洋說他會晚歸,
實際等我意會過來時,
才發現這不是他第一天晚歸,
的確,我已經好久沒有認真跟他說說話了。
然而,我才發現自己真的開始離他好遠了,
他說他累了,晚飯吃過了;
他說他是去圖書館唸書;
但是換下的制服上衣有被風吹散的低調煙味。
我沒把這一切說破,
原來我已經失去關心他的心那麼久了啊,
就在這些不知不覺的耗損當中,
我也變成了另一個我不認識的自己嗎?
整座「宮殿」,在某一種概念下,
也像是監獄吧。
如同漂浮著我自己胡亂的內心。
偉庭一如往常,連碰我一下都沒有,
即便他再怎麼用我送他的香水擦拭,
我仍然聞得到某個女人的味道。
那是他離開她閨房還不久所殘存的。
他說他很累,卻滿臉笑容,
他走路有些無力,
應該是做了很多「運動」吧?
他連掩飾都懶得掩飾了,
他是覺得我真的太好騙了嗎?
當下,我才認真看破自己。
我是怎麼欺騙自己到這種地步,
家中兩個男人就這樣騙妳,
然而妳只是一天天地不說破這一切。
為的是什麼?
我已經回想不起來那個曾在我內心蟄伏的聲音。
我很晚回房,我開了一瓶紅酒,
半夜兩點鐘,配著難看的電影。
偉庭已經昏睡,我穿著睡衣,
往鏡子的自己看去。
我看著自己臉上堆疊的歲月,
突然一陣心酸湧上心頭,
那個曾經把妳捧在手掌心的人已經離去;
那個曾經把妳放在世界中心的人已經離去。
跟著離去的究竟是心,還是我已經凋零的青春與歲月?
最後一杯紅酒。
我在酒精的提點之下,
將那支藥水加在紅酒中。
反正都無所謂了。是吧。
我對自己說,接著一乾而盡。
我不記得我是怎麼睡著的。
當我驚醒時,客廳的時鐘已經轉到了早上五點鐘。
我站起身,並沒感到任何不適,
甚至一瓶紅酒帶來的重量並沒有停留在腦中。
當我起身的剎那,
有股刺耳的聲音在我腦中迴響,
由於當下認為自己還在夢境之中,
我用雙手摸著自己的臉頰。
我以為只是惡作劇,
但是當我感受到手掌的溫度時,
我才發覺這一切是真實。
我試著活動自己全身上下每一吋肌肉。
發現那輕盈的感覺在寬鬆的睡衣之間來回擺盪。
突然間,這股奇異的恐懼湧上心頭。
當真的看見「真相」緩緩倒在眼前時。
看著鏡中的我,
那個與我幾個小時以前無關的我。
這比我想像中的十八歲還要年輕,
還是因為十八歲已經離我太遠了。
我看著自己毫無皺紋的肌膚,
心臟卻無法停止激動。
距離華洋起床還有一個小時半,
我得做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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