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更新的中途跑去整理房間時(絕對不是在逃避),翻出了一小疊在學期間收集起來的零散筆記。其中有一份是散文創作課的課堂隨筆成品。
那堂課很自由,沒什麼一定要上的、或一定要完成的目標。輕鬆的氛圍和老師說故事一樣的風格,讓我每次去上課都感覺像去咖啡廳。
偶爾老師給我們讀一些文章,或去街上走走,然後用約莫三十到五十分左右的時間,當場寫一篇隨筆。
一點點的緊迫,加上一點點的教室窗外吹來的風,讓當時的文字聞起來都有不一樣的氣息。
夢一般的時光早就淡去了,但痕跡還留著。在這裡做點記錄,以防哪天不小心將原稿遺失了,也順便分享給大家。
(有些生澀的地方也留著,多少印證著成長,就不改了,還請見諒。)
最近接了人生第一份打工。
安親課輔,對象國中小,小班制,每次帶一到三位學生。不分科,所以在看到聯路簿之前,不會知道今天得迎戰哪隻魔鬼。萬聖節剛過,我站在眾多課本習題自修講義之間,恍覺正參演一場盛大而昂貴的百鬼夜行。
上一次課約三小時,平日以完成作業為主,假日複習備考。小五的欣欣翻開簿本,疊得老高,說是今天要完成的份。同事見我瞠著目(舌和驚語藏在口罩下,身為老師便被期待不露疏處,四平八穩),主動答疑:「私小都這樣。」我一個公立讀到大的孩子果真見少識寡。
國二的阿玉轉頭和同校同儕扯談,幾經叮囑方抽出作業,拱背讀題,掌中旋筆,指節把桌面敲得叩叩叩響。
我想起家裡養的鳥,桃面鸚鵡,自從一日掉進抽屜,便愛上了那滑動的黑格子,咬細紙條插在尾羽,帶進去鋪巢,誰把抽屜拉開便對上那一雙小而黝黑的眼珠子。牠警戒著任何一節指尖的侵門踏戶,喙下不留人。
阿玉的身影和牠重疊,一種無聲的領地宣言:我比你懂,無論課業或這個地方,你憑什麼教我?
「老師,」他叫我,手上拿著寫完的習作,啪地扔過來。
我壓住聲音:「不要用丟的。」
「哦。」他聳肩。
很久以前我也是這個樣子嗎?相似的領地意識(那時是成績和寫作),雷同的不可一世,有很多不懂,但不曉得該不該問、怎麼問,甚至根本察覺不出這份困惑。記憶好像被剪開了,碎片墜入懸崖。底下是狹海,若想拾回,只能用釣的,以生活為餌。
週六,小要背著純黑色的後背包,取出數學講義,翻到根號的單元:「月底要考試了,但我還是不會。」
我還記得講義是紅底黑紋,斗大的黃字標題,彷彿極夜裡一杯紅酒上撒著細碎月光,眩惑失神,和驀地洶湧而來的回憶一起。
我摸過幾乎一模一樣的封皮,捻著一模一樣的紙頁,用螢粉或亮藍的筆畫記,寫完習題後打一個血紅的勾,墨會暈染至背面,形成刺青般的刻痕,拿立可帶塗多少遍都蓋不去的得意與挫折。
臨近段考時,試卷比外掃區漫天的落葉還多,我們只能把卷子一張張壓到桌墊下,大小厚度參差不齊,日漸堆成圓潤的小丘。落葉清掃週期是每日,卷丘的剷平週期是一次段考,考畢對完答案就扔。
其實也不是很確定是不是全明白了,但如果說了「我不會」,好像在向全世界宣稱自己依舊長不大。所以噎著,一直說不出口,就繼續裝,裝成一個成績好、懂事、知進取的樣子。
那天我脫口對欣欣說他是小孩,對我而言。然後他問:「那你是大人了嗎?」
「我成年了。」
「那是大人的意思嗎?」
小要寫得很慢,不太熟悉如何將根號放入四則運算,我一行行寫,一步步拆,算式的生長速度很慢,要從種子埋壤開始,一點點看它發芽。他遲疑地說了一個答案,我說很好,沒錯,接著寫看看。
他筆尖是小小的手電筒,因前路闃暗而走得緩慢。未知豢養恐懼,而自卑施了肥。我努力在他每一次講出作法和答案時都予以鼓勵,卻也忽視不了內心的聲音:你以前也從不信這些話語,不是嗎?
升學考倒數前幾個月,我抱著同學的作文和我的文章,請補習班老師評點。我開始分不清、感受不出來怎樣的文字是好的,架構是對的,以前所被稱許的作品,是否其實皆為維護孩子自尊心所作的評價?
老師抱著卷子,沉默地讀。我聽著秒針在走,滴答滴答,像眼淚掉進心底的聲音。
家裡的鳥很討厭被清理籠子,嘰嘰吱吱嘎嘎個不停,但終究只能瞪著眼,看著自己生活的痕跡被一點點洗淨,統轄界線被一次次擦去。
那時我是劊子手,現在我成了刀下的人。
老師讀完了,扶了眼鏡,大概在觀察我的神情,然後說:「你要有自信。」
「你要有自信。」我對小要說。
用著類似的語氣,好像聲音也穿透了這近十年,說給那時的自己聽。你會懂的,總有一天,這句話會再回到你身上,然後送給別人。長大是一趟學著如何自信的漫長旅程。
小要不發一語,和當時的我一樣。
而我只是把習題翻開下一頁,陪他繼續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