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世界是依靠我對於他人的信任所組成的片面見解〉────寫在除夕夜之前
在春節過年這段期間,我想可能有很多人也跟我一樣,不得不跟自己的家庭或是親友討論關於最近我們社會正在面臨的憲政危機。而也是在這個時間點,我希望分享自己的一些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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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我想要坦誠的事情是,我的世界比起「事實」,更多時候是由「信任」組成的。
昨天在等牙醫的時候我在思索這個問題,想到我從小到大看了這間牙醫十幾年,但其實我並沒有特別仔細去看過醫師的牙醫執照、也沒有上網去查證這間牙醫的學歷有沒有造假。或者也可以說,我們活在一個還不需要對這樣的問題戒慎恐懼並且時時懷疑的國家,我們所生活的社會體制至少還好到讓我們抱有一定程度的信任。無論我有多麼看不慣這個國家發生的很多事,我也都無法否定這一點。
我第一次會來這一間牙醫的原因,久遠到連我自己都忘記了。但我後來會持續一直過來,我想是基於各種「信任」綜合考量之下的產物。無論是基於網路評價、家人推薦的,又或者最起碼,我信任這個國家法規的醫師制度,我信任這間診所「開了這麼久都沒出事情,那應該未來也不會出什麼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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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絕對同意,這樣的信任是「模稜兩可且不穩定的」,到今天都沒出事情的診所,不代表明天就不會鬧出事情。但與此同時,我也認為對於一個個體來說,這樣的信任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因為我們終究都是有極限的人類,如果你想要問我「有沒有仔細查證過每一則今天看到的資訊」,我會坦白跟你說「我會努力,但我也必須承認我做不到這一點」。
我的工作是教國中社會科,這個工作需要定期閱讀大量的新聞來保持資訊庫。但即使我再怎麼想要關注「立法院通過的預算刪除案有多少」,我都幾乎沒有這個力量一個一個看完所有提案原文,我必須承認我是透過我相對信任的媒體(例如報導者、Readr或是中央社)去了解這個資訊。
當然,這個過程並不是單方向的,我也會在過程中盡我所能地去核對,建立一套我自己的篩選機制。例如「這個資訊跟我對照的資訊明顯不符」、「這個資訊大致意思是對的,但是脈絡太過簡化了」、「這個資訊跟我的理解沒有落差,但口氣太過煽動性了。」
我會像是這樣子,把每一個提供我資訊的他人的評價往上提升或往下調整,最後慢慢建立一個我自己信任的網路。而根據我的經驗去猜測,我想大多數的人也和我一樣,是基於信任去建立自己的世界。
而如果你同意上面的論述,那麼我也想要說明的是:
「如果有人對事情的理解跟你有巨大的落差,扣掉少數明知故犯的惡意例外,大多數情況並不是因為他很笨,只是因為他『信任的基礎』跟你不一樣而已。」
無論他信任的來源對你來說再怎麼樣荒誕無稽,你都要理解那可能是建立他世界的一塊拼圖,而你認為更加值得信任的「正確來源」,可能在他的生長環境他就是沒有機會碰到、或是沒有機會建立起信任基礎。
舉例來說,我們家最年輕的人是我。雖然我知道的3C知識相對同年齡層來說其實十分淺,但是我的阿公阿媽遇到什麼手機出問題一定是第一個找我,因為我在這個領域是被他們「信任」的。
而反過來說,身為一個還是多少有在努力做查核的社會老師,我有自信我對於台灣的政府體制跟法案理解,應該是我的家人之中「最接近事實的」。但他們絕對不會找我去討論政治問題,因為我知道我在這一塊並沒有在他們的信任基礎之內。
而能不能在一件事情上說服別人,很多時候也並不是取決於「你有多正確」,而是取決於你在他的眼中有多少「信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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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我提到一個人是有極限的,我們沒有人可以在不依靠他人的信任之下,接受生活中所有的資訊。然而十分不公平的是,目前我們的敵人卻是一個國家。它有侵略我們的動機,同時也有很多的資源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時輸出它想要輸出的觀點。
有鑑於對手是以國家的等級去輸出,因此要守護這個國家,單靠一個人的力量是十分困難的。我認為能夠防禦這種等級的攻擊,需要建立的並不是一個「意識形態相同的共同體」,而是一個「互相信任,但同時又互相督促的共同體」。
講白話一點,就是我們如何跟社群中還有溝通機會、立場並不完全相斥的他人一起升等,不要把對方當成一個什麼都不懂的白癡,讓大家保持在一個「好我不太喜歡你,但我至少在這方面我願意聽你說」的狀態。我認為這個「至少我願意聽你說」是建立起信任的最低基礎。
(圖片取自《孤獨搖滾》第六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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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為什麼,即使有很多人的想法跟我不同,只要我知道對方是真人,而且他也沒有造成我現實生活太大困擾,我就不會刪除好友。
無論對方是跟我立場差異多大的人,我始終都不認為他是我的「敵人」。我可能記得他是我曾經認識的國小同學或是過去的同事,只要它不是假帳號或是來源不明的粉絲專頁,無論對方的發言我有多不欣賞,我始終認為如果跟對方切斷聯繫以後,對方得到的資訊可能只會更加孤立。
而這也是為什麼,我在有機會跟他們溝通的時候,都會避免採用所有「可能降低我信任基礎的手段」。
例如對我來說,給予他人一個過於簡化的標籤真的不是什麼好事。如果你不喜歡被以「青鳥」簡化,那麼也希望你不要輕易地用「小草」將他人想像成一群面目模糊的邪教徒。
又比如說,我認為輕易貶低他人無知或法盲並不是一個好方法,而我也不支持輕易轉發說明聳動但是可能還尚未釐清情況的資訊或圖卡────即使那對我所支持的立場有利也一樣。
簡化的比喻、說明並不是不能使用,但在使用的當下,我自己永遠都會留意「這些資訊是為了方便溝通而調整過的,我要謹慎地使用它」。
我會不支持上述這些做法,並不單純是基於一種公眾討論的道德問題。再一次強調,建立起許多人世界的基礎並不是事實而是信任。就算我們真的只以十分功利的角度去看待,這些行為也無法取得他人的「信任」,也無助於完成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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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說到這邊,可能會有幾個問題需要澄清,例如有些人可能會認為這樣的想法太過理想化。但其實不是這樣的,我也有我心中認為「溝通成本太大而打算直接放棄」的對象,而假帳號或是可能有其他意圖的粉絲專頁也不會是我溝通的對象。我認為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防守範圍,而在我防守範圍以外的對象,我也真的沒有時間去處理。
我今天會想說這件事,只是希望請大家在跟別人溝通的時候,不要想像所有跟你立場不同的人都是敵人。在這種提倡理性溝通的世代,我知道說「留一線人情」聽起來有一點弔詭。但至少我希望你理解「為什麼有些人不願意接受某些你給出來的事實」。
而也許在下一次跟對方溝通的時候,你可以不用急著說出「我才是對的,你這個白癡」,而是能夠跟對方確認「我想知道你這麼想的原因」、「而我自己則是這麼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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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再一次強調,我們的敵人是一個國家。用一個人的力量去對抗是沒有效率的。
接下來的課題是我們如何在保持立場不同的同時,又能想辦法不要輕易拋下彼此。不要輕易用貶低的方式攻擊還有機會溝通的人,最後讓彼此分散開來,並且被敵人的資訊各個擊破。
在這段期間我其實能夠切身感受到很多跟我相似立場的朋友,對於國家存亡的焦慮感不斷在上升。當然,會有這樣的情緒是無可厚非的,而這份焦慮感也的確可能成為某種驅動力。
但就如我前面所說,我相信大部分的人的世界都是用信任而並非事實建立起來的。如果將問題的核心放在「如何讓立場不同的人清醒並接受事實」而不是「建立一個互相信任但同時又互相警惕督促的共同體」上面,那麼我們可能只會離我們想要的目標越來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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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後想要講一個很有趣的案例,在去年《立法院職權行使法》修法的爭議期間,我有看過無數人跟人溝通或者說是吵架的場合,但是我只有看過一個「從反方轉正的案例」。
那案例來自我的朋友,他碰到了一個《立法院職權行使法》支持者,會分享很多黃國昌直播的精華,我朋友剛好在某個版面上碰到了這個人,我朋友的說法要說多溫柔倒也不是,他就只是十分平靜地問他「想問你為什麼是這麼想的呢」,同時提到「我接收到的資訊是這樣的」一邊放上苗博雅對於相關事件的直播。
而對方可能是終於碰到了一個可以跟他講話的人,為了跟我朋友繼續辯論下去,最後跟我朋友說苗博雅的直播他有跑去看,看一看又認為如何如何。
那個人我跟朋友都不認識,但我一直有默默追蹤不同立場支持者的習慣。後來我看到他在自己版面上轉貼了苗博雅的直播,提到「我對於黃國昌的尊敬破滅了」。
這件事情其實給我蠻大的鼓舞的。因為說實話在這件事以前,我其實也一度認為跟人好好溝通沒有什麼太大的效果了。直到那時我才再一次認為「啊,也許跟人溝通真的是值得繼續做下去的」。
我認為人都是有可能變化的,也許有很多資訊來源在一開始並不是他的信任基礎,或是他沒有機會接觸到,但如果我們有機會在人情留這麼一線,不要一開始就把彼此隔離開來。那麼彼此也許有機會在一個沒有那麼劍拔弩張的狀況下碰到了不同的資訊,能夠自己好好整理心情,在下一次對話的時候,也許我們還有機會說出「好我聽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