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漫遊錄》封面
昨晚失眠,索性打開小燈,躺在床上讀完最後幾章《臺灣漫遊錄》,這本書實在不適合在半夜時讀,書中對臺、日美食的描寫令人垂涎,讀著文字,不停幻想著口中有糯米丸子、炒米粉和吉古拉的口感,若用青山千鶴子老師的話來說,就是肚子裡的妖怪已不知仰天長嘯幾千回。
故事以日治時期,來自母國內地的作家青山千鶴子的視角寫成,受總督府之邀,千鶴子旅臺一年,相遇恰巧同名的本島通譯王千鶴,兩人沿著臺灣縱貫鐵路,嘴不停歇,除了大啖美食,也在沿路的言語交流下,千鶴子逐漸在意眼前這位年輕、知識淵博、禮儀得宜、背景神秘的通譯,遂發展出曖昧情意。
「視角」在書中是重要的,千鶴子仗義執言,在故事中不只一次為王千鶴擊退針對本島人的赤裸歧視,甚至批評了帝國蠻橫的南進政策,不屑用文字為帝國發聲,在個人的世界裡,千鶴子認為自己與「帝國來的殖民者」截然不同,是一位有風骨,無意在本島複製內地體驗的旅人作家。
然而,第一人稱視角,使我們得以窺探千鶴子的內心,似乎深植著一種家父長式的思想,這種思想始於「我是為你好」,手段是權力的施展,終於他人意志的忽視,同時預設受宰制者的無能或落後。它透露了權力不對等的關係,卻以禮物之姿降臨,以至於施與者要察覺到它是如此困難,接受者的選擇又是如此受限,如同職員美島所說:「這個世間,再也沒有比自以為是的善意更難拒絕的燙手山芋了。」
(美島先生雖然感覺很難相處,但總是金句連發。)
意會到千鶴子盲點的讀者,也是過程的觀察者,歷經千鶴子近一年旅居生活以來,從無意識,到覺得有哪裡「怪怪的」,到最後被美島點破的過程,顯現出權力關係的幽微、難以察覺之處,它不只存在於殖民者—受殖民者之間,也存在於性別、階級,甚至國籍等與生俱來的特權,讀完後,我想著,作為男性、順性別、異性戀與國家內的主流民族,是否也在某時成為了壓迫者而不自覺?
新日嵯峨子(?)在序文中提到,權力不對等是難以改變的社會結構,並非單方面能夠收回,兩邊是否有肩並肩同行的一天?也許是我過於樂觀,體制確實難以撼動,倘若人能培養對特權的敏銳嗅覺,佐上青山千鶴子式的仗義直言,改變體制,可能也不會是天方夜譚。
青山千鶴子與王千鶴,何以關係走向冰點?除了權力關係的傾斜外,兩人之間還存在著一座高牆,高牆的兩邊,是一塊島嶼上,兩個不同的世界。
最近,讀吳叡人的《福爾摩沙意識形態》,提到日本與西方殖民主義的不同,在於殖民地臺灣與韓國,擁有與殖民母國接近的文化(比較英國-印度、荷蘭-印尼便可知),殖民的過程導致殖民地人民在文化上逐漸被同化。因此,千鶴子所遊歷的臺灣——已被殖民四十餘年的島嶼——存在被殖民母國建構出來的世界,另一個則是尚未被轉化的前殖民社會。
這也是為什麼,臺灣縱貫鐵路在故事中,扮演了重要的象徵,在許多東亞殖民地裡,鐵路是帝國巨獸的尾巴拖行留下的痕跡,為了母國經濟需求而開鑿的鐵路,是刻畫在殖民地上的地貌改造工程,它帶來工業、資本、官僚與新秩序,將世界一分為二,而始終沿著鐵道路線旅行的千鶴子,並沒有意識到鐵路沒有到達的地方,有另一個世界存在。
客觀上,千鶴子是來自異地的外鄉人,但在被母國建構的殖民地裡,本島人王千鶴是否才是身處異鄉,那個需要強迫自己改變,以配合環境的人呢?兩個人對島嶼的想像,隸屬於不同世界,他們也在彼此的世界裡互為主客,是一種始終疏遠,而無法真正親近的關係,多麽悲傷。
因此,我很喜歡作者在最後給了《蜜豆冰》這樣的結局,即使它的氛圍如夢境,令人弄不清真實,但初春的陽光融化高牆,終於使兩個世界交織合一。或許,在什麼事很不容易的世界裡,文學能以虛構彌補缺憾,讓悲傷轉化成共食蜜豆冰那一刻般美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