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起:哲學的安安朱家安(哲學作家)、歷史的安安翁稷安(歷史學者)
攝影:達瑞
我們經常聽到「象牙塔」三個字,可能拿來形容學院、醫院或是各種超級專業的領域,你是否想過,身在其中的人究竟是要越踏越深,還是快點走出去呢?你知道嗎,有些專業人士其實不太喜歡知識普及!逗點編輯部邀請了從事歷史普及的學者翁稷安,以及從事哲學普及的作家朱家安一起討論這個現象,認真思考知識系統如何運作的讀者們,請不要錯過啦!不囉唆,街頭相對論,Battle!
朱:我想知道學歷史能學到哪些一般人用得上的思考工具或能力~
翁:我自己一直把歷史看作一種本能,當我們讓別人了解自己時,哪怕只是經驗分享,都必須訴說自己的過去,也就是自己的歷史。我認知的歷史系,就是要釐清這樣本能的重要,以及運作機制。然後試著提升至論述的層級,在過去眾多留存下來的歷史紀錄裡,提出自己的觀點和解釋,說明為什麼會這樣的發展。前者屬於「敘述」,後者屬於「解釋」,歷史系強調的大概就是如何在時間脈絡中進行兩者。
朱:注意到「訴說過去」的需求,及把相關能力當成本能,我覺得滿有啟發性的。想進一步了解,歷史系的訓練,會讓人在這方面有哪些改變,得到哪些好用的工具或能力。特別是,對於一般人的(而不是學術的)訴說過去的需求來說。
翁:我常常我上課的年輕朋友說,如果今晚你要和朋友抱怨這堂課有多無聊,浪費多少時間,你當然可以直接用判斷句說:「我今天早上上翁某某的課有夠無聊的。」但如果只是這樣,這個話題就死了,也夠不成對話,只是單純讓你成為句點王。你的社交本能一定會讓你避開這樣的處理,會開始加入描述和形容,構成一個關於過去的故事,別人也會分享他所親歷的過去故事來回應你的人生。這就是歷史,你在書本上所讀到的,就是無數過去的人在和你分享他們的經歷,也如同人際之間的過去故事分享,是在拉進彼此感情,歷史的目的也在促成某種共同體的融合。我覺得歷史系的訓練,就是把對過去的故事紀錄更加專業化,做出「故事識讀」,可以判斷這些故事的真偽、動機,推敲這些故事不為人知的幽微暗角,以及所帶來正反的影響。述說、品價、綜合一則則過去的故事,就是歷史系畢業後,我認為最重要的能力。
朱:哲學學術界一直有「哲學系把學生當職業哲學家預備軍來訓練,這不是很好,因為根本沒那麼多職業位子」的爭論,想知道歷史圈的情況。
翁:說起來有點詭異,雖然我是靠歷史教學混口飯吃,但我越來越認知到自己似乎是歷史系的逃兵,至少是外於主流的邊緣人或是異端吧。從這樣邊緣和異端的角度觀察,我覺得在心態上,歷史系的教學者大概都意識或自覺到傳統這條培養學生朝學術發展的成學之路,大概已經是不可行了。但意識是一回事,能不能改變又是一回事,整體來說,歷史系的教學內容還是在傳統的基礎和邏輯上運作,沒有太大的改變。別的不說,光是每個歷史系到現在還是把學生考上(多數是文史的)研究所的金榜題名,高掛首頁當業績,就是一件小小哀傷的事。
也是出於這種異端視角,我很好奇家安一開始選定在學院外推廣哲學的想法,過程中的甘苦,是否有懷疑的時刻?或者覺得比在象牙塔裡更有成就感?
朱:我的哲學推廣開始於大學時代的部落格。我進了哲學系之後發現哲學比我想的還要酷很多。當時是20年前,哲學普及資訊比現在貧乏許多,我覺得這麼好的東西不能只有我看到,於是每天把上課學到的問題和論證寫在部落格跟網友分享,並且從大二開始辦給大人的哲學營隊。後來文章累積多了,接到出版和演講邀約,才發現哲學普及可以是個職業。
哲學普及的活動帶給我很多意外禮物,除了上述職涯路線,也讓我從讀者回饋得到成就感,並且得到很好的寫作和教學訓練,讓我在學院裡得到更好的評價和成績、在學院外有辦法靠寫作和演說賺錢。現在我依然鼓勵哲學系學生嘗試創作哲學普及內容,在嚴格且競爭的學院裡,公開創作哲學普及內容,可以舒緩壓力、得到成就感,又可以練習學術能力,好處非常多。而且這些好處,不管你是否打算走學術路線,都用得上。
我常常被問到「哲學教育對社會有什麼意義?」,這問題更務實的版本,就是「一般人有什麼理由去學哲學?」。在十年前,我能想到最好的答案,都跟民主社會的公民素養有關。哲學素養能讓人用更準確和公平的方式去理解政治議題,成為更有能力溝通不同意見的公民,等等。但後來進入資訊戰的社群時代,我對於這種「每個公民去把自己的思考能力學好,然後民主社會整體會變更好」的看法越來越悲觀。
翁:家安又怎麼看待學院呢?會不會覺得他們太冬烘或墨守陳規?(天啊,我真的是異端發言)
朱:學院人士不見得喜歡哲學普及。我曾經在一個關於哲學普及工作的哲學學術研討會上,被大學教授問說,「哲學普及內容這麼淺,真能讓人理解哲學真正珍貴和令人感動之處嗎?」有些學院人士不認為一般人需要懂哲學,也不認為一般人能夠懂。但即便如此,他們多半不會反對在大學開設通識哲學概論課。我覺得有時候這是一種守門心態,差不多淺的哲學內容,如果你在學院裡做,有受到「恰當監督」就沒問題。類似地,學者出外參與哲學普及活動,例如對一般人演講或者寫文章,也可能會被這類人批評不務正業。
另外一些學院人士不喜歡哲學普及,因為他覺得哲學普及工作者的哲學素養比不上他尊敬的學者,但卻比他尊敬的學者有名,不合理。然而,如果學者出外做哲學普及,有可能會被行內批評「不務正業」,那普及工作者比學者有名,也很正常。
不過我很幸運,在我念中正哲學系時,系上師資相當年輕,對哲學學術和教育的看法也很開明。對我寫部落格和辦營隊,老師們多半持正面態度。
翁:上述「一些學院人士不喜歡哲學普及」的種種,看起來超級不可思議,但我卻馬上秒懂,這是我覺得最悲哀的事。這幾年我把比較多的精力,放在讓年輕朋友用廣義的藝術或圖像手法去轉譯公眾歷史,主要集中在白色恐怖的議題上,他們的作品或許質樸,但都展現出很大的能量和潛力。他們很有成就,也獲得一些旁人的肯定,我自己是覺得很爽,但過程中遇到的冷眼冷語,也是從來沒有少過。以前總覺得「象牙塔」三個字只是形容詞,現在益發覺得那種高高在上、自以為是的封閉感,是堅不可破的具體存在。所以,對於近年來少子化對台灣高教造成的核爆級衝擊,在某種很變態的意義上,我反而有點樂觀其成,除了少數的超菁英單位以外,所有在學院工作的人眼前都是一片廢墟,就像HBO影集《最後生還者》的海報那樣,必須得重新去思考學術與自己及大眾之間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