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我的雙手,突然意識到它們正緊緊抓著椅子的扶手,緊到都留下了痕跡。四十年的學術成就,數百篇出版論文,數千次被引用,而那副金邊眼鏡的一瞥,依然能讓我像當年那個帶著昂貴皮夾、帶著衝浪口音的緊張小子一樣感到不安。
有時我懷疑,這是不是愛默生所謂學術界自有的「規範」——這種將權力關係封存在琥珀中的能力,永遠不會被時間、成就或現實改變。
「首先,」愛默生的聲音通過揚聲器顫抖著傳來,每一個字彷彿都在與時間搏鬥,「恭喜你的退休,我親愛的……親愛的孩子。」他停了停,可能是為了喘口氣,也可能是因為他一時忘了接下來的話。「你是……你是我最有天賦的學生。最……是的,最有天賦的。當然啦,」他那已過古稀的臉上閃過他往日的嘲諷一笑,「這主要歸功於我卓越的教學方法。」
聽眾客套地笑了笑。愛默生的頭微微晃動,就像一個年久失修的木偶,他的線已經隨著歲月鬆弛。「你還記得……還記得你第一學期嗎?我的浪漫主義詩歌專題?」他現在在微笑,或者至少是試著微笑。「你寫的那篇關於華茲華斯〈夜思〉的文章。天啊,那真是一篇……奇特的詮釋!」
突然間,我仿佛回到了那裡,站在342教室的講台前,手裡緊握著我的文章。2018年10月。窗外的楓樹燃燒般的紅葉,某人的咖啡杯在桌上留下了圓圈印。十雙眼睛看著我,當我讀出結論:
「華茲華斯的《夜思》不只是講月亮和星星啦,也不只是大家說的人性而已。他在看夜空中的那張『完美的面孔』,其實是在看自己,也是看我們每一個人。他是在看我們這種很瘋狂的需求——總是想把所有東西都放進整齊的小盒子裡。你知道嗎,月亮就是做它自己耶,它才不管什麼完美啊、恆久不變這些事情。但我們呢,才是那些無法接受不符合期待的人。只要有什麼東西跟我們想的不一樣,我們就超愛大驚小怪。或許,這首詩真正『反覆無常』的,不是月亮,而是我們在這個亂七八糟的宇宙中,想找到穩定的那種可憐又悲哀的需求吧。
「這首詩不是要我們更堅定,而是要告訴我們有多可憐,居然會想要這樣的東西。就好像華茲華斯在說,『拜託,放過它吧,讓它做它自己啦。』
「所以啊,當他講到那張『完美的面孔』反覆無常時,他不是在抱怨它喔,而是在嘲笑我們——嘲笑我,嘲笑你,嘲笑每一個抬頭看星空,還想給它賦予意義的人。而最諷刺的是,他寫了一首在講我們多愚蠢的詩,結果這首詩卻變成了一件充滿意義、恆久不變的作品。你不覺得,這樣的諷刺超有力嗎?」
我還能聽到隨之而來的靜默。那種有人犯了不可原諒的社交錯誤卻還沒意識到的靜默。我花了三個晚上寫這篇文章,真的相信我破解了一些宇宙密碼。咖啡杯的圈痕越來越多。楓葉繼續落下。而愛默生……愛默生只是坐在那裡,他的金邊眼鏡捕捉到秋日的陽光,他的臉像月亮一樣難以讀懂。
愛默生的目光冷如北極,他的眼鏡透出一絲寒意。沉默拉長,彷彿成為了有形的東西,像老電影中的香煙煙霧一樣在房間裡盤旋。終於,他說話了,聲音中帶著幾世紀學術傳統的重量。
「讓我們進行一個小小的同儕評審實驗吧。」他那薄薄的嘴唇微微上揚,似乎在笑。「認為這篇……有創意的文章值得一個A的,請舉手。」
窗外楓葉靜靜地下降,沒有人舉手。
「那麼,B呢?」
咖啡杯上的圓圈在沉默中擴散開來。
「難道沒有人認為它至少配得上C?」
一隻手猶豫地舉了起來——是薇琪.楊,她喜歡在週末寫一些關於城市衰敗的詩,她的身上總帶著一股廣藿香的味道。愛默生的眉毛挑得幾乎快消失在髮際裡。
他轉向我,每個字都經過精確的衡量並發出。「你的論文究竟希望解決什麼批判性問題?」
「嗯……」我一腳換到另一腳,突然意識到我的燈芯絨褲摩擦時發出的聲音有多響。「我想我試著要表達的是,華茲華斯在……呃……顛覆我們對完美和意義的那些期待嗎?」
教室的溫度似乎下降了幾度。
「你正在和哪位學者進行討論呢?你是在挑戰還是支持誰的詮釋?」
「我……我以為文學主要是讀者跟作者之間的對話耶?」我的話像疑問一樣飄了出來,加州腔讓它聽起來更加猶豫。「難道不是文本怎麼跟我們個人對話嗎?」
愛默生乾澀的笑聲如秋葉般沙沙作響。「啊,是啊,那種浪漫的想法,認為文學存在於讀者和文本之間的純粹空間,就像月光花園中的年輕戀人。」他的聲音中滿是輕蔑。「告訴我,你是否也認為科學僅僅是仰望星空並說『哇』?數學僅僅是計算你覺得美好的東西?」
他站起來,雙手撐著桌子,突然顯得比整個教室還要高。「文學是一門學科,年輕人。一門科學的學科。我們不是來像某些懶漢在人工沙灘上的酒會一樣分享我們對書的感覺。我們是來參與三百年來的批判性對話。你對華茲華斯『隱藏含義』的個人啟示對文學研究的貢獻,不比一個衝浪者對海洋學的見解有價值。」
楓葉停止了下落。它們似乎也害怕移動。
「當你寫作文學評論時,」他繼續道,每個字都是精心瞄準的利箭,「你進入了一場在你出生之前很久就已經開始的廣大對話。如果你對這場對話除了你的感受和一些半成品的觀察外,無法貢獻更多的東西,那麼或許你應該考慮換個領域。我聽說加州有很棒的衝浪學校。」
班上發出一陣緊張的竊笑。我站在那裡,手中的文章因汗水變得軟綿綿的,感覺腳下的地板正在移動。我以為我對文學的一切理解——我對它的所有熱愛——正被這個談論它如同在談核物理而非詩歌的人系統地拆解。在這樣的細部解剖下,是否還會有人以相同的方式讀華茲華斯呢?
「然後,」老邁的愛默生的聲音在揚聲器中顫抖著,驕傲的情緒暫時讓他的意識保持清晰,「我親自……親自幫他重塑了那篇文章。每一段……每一段。我教給他正確的方法。學術的方法。」他停了下來,微微喘著氣。「把他打造成一位真正的學者,是不是?是不是?」
我身後,能聽到我的研究生們充滿敬畏的竊竊私語。「天哪,能被愛默生親自指導……」「那位愛默生……」「難怪他這麼聰明……」
我的指關節在扶手上緊握成白色,關節的嘎吱聲像是即將著火的柴堆。
回到那個秋天的教室裡,愛默生站起來,手拿粉筆,準備進行學術的點金術——把我那加州的粗野黃金變成學術的鉛。
「學術寫作的藝術,」他宣稱道,「不僅僅需要清晰和精確,還需要一種……專屬的語言,使之成為真正的學術領域,而不是讓普通讀者在地鐵上翻閱的廉價書刊。」他的粉筆在黑板上輕輕敲打。「讓我們把你的篝火晚會泡妞台詞提升到學術的層次。」
他開始寫道:
「本論文提出對威廉·華茲華斯《夜思》的一種元批評分析,挑戰了傳統的詮釋學方法。雖然過去的研究主要關注於詩歌對恆久性與人性的表面冥想,本分析認為文本充當了對詮釋衝動本身的自我批評工具。通過對文本的細讀,本論文主張華茲華斯對月亮意象的運用,不僅僅是哲學冥想的載體,而是用來質疑人類賦予自然現象意義的知識論假設的機制。
「詩中的核心比喻——月亮的『完美面孔』——在多層意義上運作。在首層,它表現出對反覆無常的明顯批評;然而,這一表面解讀被詩歌對自身詮釋框架的微妙顛覆所系統地破壞。詩人對月亮變遷的關注,因而可以解讀為對人類尋求詮釋恆定性的衝動的元評述——這一衝動,詩歌既模仿又解構。結果的諷刺是,這對恆定性的批評本身達到了文本的恆久性,進而突顯出文學意義建構的悖論性。」
他退後一步,欣賞著他的作品。「這樣就有了應有的學術冷漠。注意那些戰略性的術語運用——『詮釋學的』,『知識論的』,『元評述』。看看我們是如何在萌芽之初就扼殺了每一絲真實的反應,取而代之的是讓普通讀者望而卻步的語言。」他笑容冷薄如刀鋒。「這就是你在象牙塔裡立足的方法,年輕人,不是通過分享洞見,而是讓它們對外人不透明。」
粉筆灰在秋日的陽光中如學術頭皮屑般飄落在他完美的西裝外套上。我盯著黑板,看著他把我那鮮活的回應變成這具學術殭屍——技術上還活著,但缺乏任何真實的心意。這就是成為學者的意義嗎?學著為了研究它而扼殺你所愛的東西?
我僵住了,盯著粉筆灰落在我的燈芯絨褲上。
「嗯?」愛默生的聲音切斷了我的恍惚。「接受指導時,紳士會表達感謝。這,年輕人,是我們和猿猴的主要區別。」他轉向班上,金邊眼鏡閃閃發光。「現在,讓我們來闡述為什麼這樣的知識論分析對地球上每一個生命體都有益處。你們看,當我們解構形而上學的意涵時……」
我癱坐回座位,耳邊充滿了如深井中石塊落水般的學術術語聲。每個詞——範式、詮釋學、辯證——都帶著自我重要的水花。坐在我旁邊的薇琪.楊給了我一個同情的微笑。她有一雙深邃、聰慧的眼睛,脖子上戴著一條銀色吊墜,當她移動時會捕捉到光線——一個小小的新月,我苦澀地注意到這個諷刺的細節。
現在,在當下,愛默生蒼老的聲音在揚聲器裡微弱地回響,卻帶著重新燃起的活力。「我就是這樣……這樣介紹他認識他的初戀女友!薇琪.梁女士……一位如此聰明的亞洲學生。如此美麗,如此聰慧。」他發出一陣帶著喘息的輕笑。「贏得她的心的可不是你那……那篝火旁的詩意,而是我教給你的學術智慧!學術的精煉!」
我的臉火燒一般。我能感覺到血液湧向太陽穴,耳邊聽到像遠處海浪般的脈搏聲。周圍的觀眾分成兩組:不知內情的,因為他們認為這是個關於學術浪漫的迷人故事而欣慰地笑著;還有知道內情的,他們的臉上呈現出各種程度的尷尬。
回到2018年,終於下課鈴聲響起,釋放了我們從愛默生的知識論佈道中解脫。我匆匆把書塞進包裡,準備逃走,必要時跑回加州。但薇琪在那裡,輕輕碰了我的手臂。
「嘿,」她柔聲說,她的聲音裡沒有教室裡那種裝腔作勢的語氣。「要不要去喝杯咖啡?我知道有個地方可以談詩,不用『詮釋學』這種詞。」
片刻間,我只是盯著她的月亮吊墜,當她收拾書本時輕輕搖晃。這裡有另一個人也看穿了皇帝的新衣,理解了在閱讀的純粹喜悅與學術分析的精確冷漠之間,某些重要的東西正在失落。
我們最後去了星巴克——這個充斥著平庸咖啡的腫瘤,成為了這片除了學術以外一無所有的精神荒漠中的唯一選擇。該死的西雅圖人和他們的咖啡帝國主義。這家店掛著量產的藝術品,試圖營造出人工的溫暖,就像一齣關於咖啡館知識分子的舞台劇場景。
薇琪攪著她的抹茶拿鐵——她不喝咖啡——向前傾身。「你知道,欣賞文學不是罪過,」她說,她的月亮吊墜在仿古的燈光下閃閃發光。「它並不必然與學術寫作衝突。以我為例,我閒暇時寫小說。這也是為什麼我學文學,為了成為更好的作家。」她微笑了,片刻間,這個人工溫暖的地方竟然顯得真實了。「我覺得你的分析……很動人。很真誠。」
「你的夢想是什麼?」她問。
我不記得我回答了什麼。天知道我在講著什麼雄心壯志的宣言,在昂貴的咖啡中勾勒著什麼雄心壯志。我只記得她玩弄著那個月亮吊墜,她的手指沿著它的弧線遊移,說著她的夢想。
「我一直喜歡月亮,」她說,然後閉上眼睛,背誦了一首我記不起來的詩。她的聲音輕柔地傳遞著那些文字,像秋葉在微風中飄揚。「是中國詩人李煜寫的,」她解釋,眼睛半閉著,像是在回憶。「無言獨上高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她的眼睛因情緒而閃亮。「是不是很美?他捕捉了那一瞬的分離感,那年輕愛戀的痛。」
那場對話的其餘部分已在時間的酸洗中溶解。我現在只記得她似乎發著光,充滿可能性,充滿夢想,帶著青春的那種奇異光芒,彷彿一切都能被調和——藝術與學術,情感與分析,愛情與學問。她是我學術夜空中的一顆流星,璀璨美麗,終究如所有天體現象般短暫。
那天坐在她對面的年輕人怎麼可能知道,流星再怎麼明亮,其實也不過是燃燒殆盡的大氣層碎片。它們的光芒,再怎麼輝煌,也只是毀滅的過程。有些東西——很多東西——終究無法調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