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期待今天會看到什麼爆發。太早了,或許也太晚了。我不是絕對真理的傳遞者。沒有什麼根本性的靈感閃過我的腦海。不過,老實說,我認為有些話該說了。我會說出來,但不會大喊。我早就放棄了喊叫。很久以前的事了。為什麼我要寫這本書?沒人要我寫,尤其不是那些我寫給他們的人。所以呢?所以我坦然的回答是,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白痴。既然我說了,那我就得證明。
我想提到的第一個白痴是我的大學副校長,斯科特.皮爾森二世。我看到他站在講台前,他修剪整齊的白鬍子隨著講話的節奏微微顫抖。他慢慢的南方口音拉長了每個字,給每句話都塗上一層糖漿般的甜味。
「今兒個嘛,我們大夥兒聚到一堆,是要向一位真正巴適得板的學者致敬嘍。這四十年來啊,他簡直就是敏銳洞察力和嚴謹學術紀律的活招牌!他在左翼文學領域的研究嘛——尤其是他那篇〈馬克思主義文學的解構與重建〉的論文哦——哎呀,到現在都還是研究生寫論文的典範嘍!」
他停頓片刻,讓視線刻意地掃過整個房間。「他每篇論文啊,就像一個精心修的文字迷宮,帶著人一層一層地在文字堆頭尋找真理。他教會我們啷個在寫東西的時候,把精確和優雅結合起來,啷個在大理論裡頭看見細細的小細節。作為副校長哦,我真的感到巴適得很,能親眼看到他在我們人文學院整出這些了不起的成就。」
我坐在第一排,看著皮爾森的臉因情緒而泛紅。真是諷刺,我想。他可能完全不知道,四十年前我坐在這個大禮堂裡,聽著類似的演講。那時候,我坐在最後一排角落裡,像個局外人似地觀察著一切。
那是2018年的秋天,我第一次見到我的博士導師。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陳舊的氣味,彷彿整個人文學院都浸泡在某種古老的智慧之中。我記得自己踏上吱吱作響的木樓梯,每一步都像是走向不確定的命運。
當我聽著皮爾森的讚美時,不禁輕笑。那位被他讚頌的學者——那個撰寫「典範」論文的「傑出範例」——四十年前不過是一個帶著破舊皮包、滿心緊張與自我懷疑的年輕人。誰能想到,今天這一幕會到來?
當然不會。四十年前的那個下午,當我站在哈洛德.愛默生教授的門前,手心冒汗地握住那把黃銅門把,另一隻手緊握著一個價值超過助教一個月薪水的皮革文件夾──那是我父親的主意。「要有範兒,」他說完,寫了一張二十五萬美元的支票給大學的發展基金。一筆慷慨的「學術卓越貢獻」,正如當年的副校長斯科特.皮爾森一世所說,這筆捐款讓我的310分GRE成績和3.1的本科GPA突然符合了文學博士課程的錄取標準──其他人的最低要求是320分和3.3。正如我父親喜歡說的,金錢是萬能的潤滑劑。
我敲門後,一聲指令性的「請進」,他就出現了——哈洛德.愛默生,穿著灰色的Brooks Brothers西裝,宛如學術權威織成的布料,勃艮第紅的領帶以數學般精確的角度打結。他的金絲眼鏡捕捉到窗外午後的陽光,瞬間遮住了他的雙眼。
他沒有浪費時間寒暄。沒有「你的飛機從加州飛過來還好吧?」或「你找到住處了嗎?」只有一個像手術刀般的問題:「你希望在這裡達成什麼?」帶著一種在四十年篩選人才的精確度。
「嗯,我對十九世紀文學理論特別著迷啦,」我開始說,帶著加州口音把話拉長得像暖融融的太妃糖。「你知道嗎,特別是它怎麼從浪漫主義演變到維多利亞時期咧?我在想,或許可以研究一下整個理論框架的發展欸?」
話語像洛杉磯上空的霧霾般懸在空中。愛默生的嘴角微微抽動——我不確定是嘲笑還是厭惡。
「聽著,」他舉手示意我閉嘴,「我不在乎你父親的錢,也不在乎你在哪個高爾夫俱樂部學會了打球。學院不是華爾街。我們有自己的一種……」他停頓片刻,以教授般謹慎的態度選詞,「規範。」
「可是,教授,我跟我爸爸不一樣,真的啦,」我語無倫次地說,雙手慌亂地在空中比劃著。「我一直都超喜歡文學的耶。像是,從小就很迷斯坦貝克跟詹姆斯.法瑞爾欸。就是他們寫普通人那種感覺,你懂嗎?那種描寫工人階級掙扎的東西,超有共鳴的!」
愛默生的嘴角微微揚起,或許算是一個微笑,儘管他的眼神依舊冷峻。「有趣,」他說,語氣中卻毫無興趣。「一個人當然可以有個人閱讀的偏好。但年輕人,基礎知識必須從真正的經典開始。」
此刻,皮爾森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我們裡頭有誰沒被他那本奠基性的教科書《理論基礎:文學研究的批判方法》影響過哦?那本書啷個嘛,坐到每個新生桌頭,翻得爛爛的,哎呀,早就成了我們這個學科的基本教材,就像星期天晚上的麵包加奶油一樣。我還要說哈,每次我看到那些迎新週抓緊這本書的新生哦,那些臉上的表情,就像是在抓著一本福音書一樣,真理抓到手喲……」
回到愛默生的辦公室,我興奮地前傾。「教授,您建議我讀什麼呢?」
他取下眼鏡,從胸前口袋裡掏出手帕仔細地擦拭。「我的第一個要求是:未來一年,不准讀任何二次資料。沒有一篇文章,沒有一篇理論解釋。你只准讀原典——經典作品本身。」
「但是我怎麼知道該——」
他舉手打斷了我的抗議。「原因很簡單。如果你讀的原作比這些評論家少,那他們的誤解就會讓你無力反駁。他們可能告訴你《哈姆雷特》是關於鵜鶘的,你就只能相信他們。然而,」他把眼鏡重新帶上,精確得像外科手術,「如果你讀得比他們多,那麼為什麼要浪費時間聽他們的胡言亂語?真正的經典會自己展現它們的價值,不需要一大群解說者來解釋為什麼它們重要。」
午後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給他桌上投下長長的陰影。那一刻,他看起來幾乎像個古老的神諭,發出一個將在未來幾十年迴響的宣言。
「第二個要求,」他突然用誇張的牛津腔說道,彷彿他的辦公室瞬間變成了牛津學院的房間。「你必須學會說得體的英語。你這種……這種可怕隨意的加州土語根本行不通。」他對我早前的「totally」和「like」的語助詞做了戲劇化的模仿,像是在發現自己最珍愛的首版書上長了黴菌一樣恐懼。
「我是說,在學術界,誰會認真看待一個說話像是時刻準備衝浪的人?」他繼續說。「那些滿口『like』的詞,散落得像在一場極沒品味的婚禮上的彩帶。還有把每句話都用疑問的語氣結尾?簡直糟透了。」
「可是……可是那就是我平常說話的方式啊,」我無力地抗議。「我指的是,像,我該如何——」我頓了一下,重新開始說。「我怎麼知道哪些部分是加州口音,哪些部分才算是標準的英語呢?」
「『正常的英語』?」他冷笑著重複。「我的年輕朋友,你剛剛完美地展示了為什麼這件事如此重要。仔細聽好了,因為這可能是你在這裡學到的最重要的一課。」他向前傾身,牆上的影子顯得更大了。「學術界,尤其是文學界,充滿了地域偏見。舊世界看不起新世界,新英格蘭鄙視中西部,而每個人——絕對每個人——都把加州英語視為智力上的自殺。」
他停頓片刻讓我消化。「現在,你聽起來像個迷路的海灘男孩,誤入了博士課程。每次你開口,他們就有藉口貶低你。東岸的學術機構,歐洲的期刊,會議的委員會——他們都在等著一個理由去忽視你。不要給他們機會。」
我坐在那裡,感受到又一項需要被我「去除」的東西。先是我的閱讀習慣,現在是我說話的聲音。接下來會是什麼?我的走路方式?我的呼吸方式?
「我知道這聽起來很嚴苛,」他補充說,語氣幾乎不易察覺地柔和了些許。「但想一想:幾個世紀以來,文學一直是那些控制語言的人所佔領的領域。你為什麼覺得大英帝國最持久的遺產不是他們的法律或武器,而是他們珍貴的標準發音?在我們這個領域,觀感就是現實。如果你想改變這個系統……」他頓了頓,意有所指地說,「首先你必須掌握它的規則。」
「說起我們這位巴適的同事啷個的奉獻精神哦,」皮爾森的聲音帶上了他那特有的南方口音,總是在他認為風趣的時候出現,「你們還記不記得嘛,他學著英國腔調,說啥子把部門會議叫做『bloody waste of precious tea time』的那回哇?」他停了停,等著大家照例要笑的時候,白鬍子還顫了一下。「啷個嘛,真是笑死個人哦,他最後聽起來像個喝醉了法國琴酒的BBC播音員!」
我坐在那裡,看著觀眾臉上的表情——就像一座學術典型的博物館。前排是年輕的教職員,他們的緊張幾乎從精心挑選的裝扮中散發出來。Brooks Brothers西裝稍微太新,設計師眼鏡稍微太時髦。他們迫不及待地在皮爾森的笑話聲中笑得恰到好處,點頭的時機也精確得剛好。
他們後面坐著的是中期職位的教職員,按照嚴格的學系階層排列,就像中世紀宮廷。比較文學群聚在左邊,他們的高領毛衣和燈芯絨外套是一種智力優越的制服。現代語言學派佔據中間,他們的姿勢如同他們對文法規則的詮釋一樣嚴謹。而那裡,預料之中地,創意寫作的教員懶散地坐著,身著經過精心挑選的復古毛料外套,營造出人為的真實感。
「但這就是他和那些典型的加州學者完全不一樣的地方嘍,」皮爾森繼續說,聲音裡的興奮簡直越來越明顯。「當別個都跑去海邊衝浪,還要寫啥子論文分析沙灘文化——哦,老天爺保佑——我們的朋友啷個嘛,是真正下了苦功夫才有今天的!所以他能夠以傑出的教授身份光榮退休,而那些傢伙還在糾結『gnarly』這個詞能不能用到文學批評裡頭嘍!」
更多笑聲。白痴。每一個都是白痴。穿著羊毛外套和絲質領結,精確地在笑點笑,精確地在停頓點點頭。一台完美的學術機器,用虛偽的油脂潤滑,純粹的空洞運行得絲毫不差。
「但是各位,」皮爾森突然換上了一種像浸信會牧師布道時的熱情腔調,「我們留到最後的可是一場壓軸好戲嘍。我們這位朋友,四十年前不過還是個加州的毛頭小子,滿嘴銅臭味卻一篇稿子都沒得的時候,有個人看出了他的潛力!」
我的胃猛地一縮。不!他不能這麼做!
「請歡迎,從亞特蘭大實況連線加入我們的榮譽教授,哈洛德.愛默生!」
皮爾森背後的巨型螢幕閃爍起來,然後他出現了——一百歲的哈洛德.愛默生,依舊戴著打得完美的領帶,依舊透過金絲眼鏡凝視著鏡頭,依舊散發著那種權威與蔑視的混合氣息,半個世紀以來讓博士生們望而生畏的眼神。
這尊古老的石像,來發表最後的神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