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末整理閣樓,抖落一冊泛黃的「小王子」。書頁簌簌翻動間,竟跌出一枚琥珀色月光,正巧落在狐狸與玫瑰的插圖上。三十年前在地鐵車廂初讀此書的悸動,如沙漠甘泉般湧上舌尖,那時港鐵尚未裝設月台幕門,穿堂風捲着油墨香掠過少女的百褶裙裾,恍若聖修伯里駕駛的P-38閃電戰機在時空裂縫投下星塵。
聖修伯里筆下的行星系,原是現代人的精神斷代史。B612星球每日四十三次日落,恰似港島中環精英每小時四十三次的手機屏幕解鎖。智能手錶的震動提示像沙漏裡的流沙,將靈魂切割成納米級的時間債券。那位數星星的實業家,與今日將比特幣代碼當星座圖譜的加密貨幣玩家有何區別?都患了得失計較的焦慮症,用數字囚禁漫天星光。東京澀谷的廣告牆正直播NFT藝術拍賣,蒙娜麗莎的微笑被轉碼成像素瀑布,淹沒十字路口的匆匆行人。
某夜在蘭桂坊酒吧,見西裝革履的金融才俊將威士忌澆灌在Armani領帶,醉話裡盡是併購槓桿與虛擬貨幣。他腕間的理查德米勒腕錶閃着冷光,宛如小王子的星球被裝進陀飛輪牢籠。忽然想起酒鬼那章:「我喝酒是為了忘記羞恥,羞恥於自己喝酒」。資本主義的永動機,何嘗不是精裝版的醉漢邏輯?玻璃杯壁凝結的水珠滴落威士忌冰球,竟與中環交易大廳跳動的恆指曲線同頻共振。
最驚心是點燈人寓言。每分鐘點熄路燈的機械節奏,竟與當代都市人刷社交媒體的指舞節奏暗合。地鐵車廂裡,Instagram的愛心符號如霓虹水母群螫傷視網膜,Tinder的滑動手勢比點燈人的機械臂更精準冷酷。銅鑼灣十字路口的紅綠燈,映照著千萬張被智能屏幕漂白的臉,恰似小王子的星球在銀河系集體投胎。某次在首爾江南區,見整棟辦公大樓的LED幕牆同步播放ASMR直播,十萬朵虛擬玫瑰在數據流中瞬開瞬謝。
前年冬夜在巴黎蒙馬特,偶遇賣玫瑰的老婦。她將每支花刺削成心形,說這是小王子教她的馴養術。她佈滿裂紋的指甲讓我想起敦煌壁畫裡的飛天,在數字化掃描的時代仍堅持手繪蓮花。忽然悟透:現代愛情速食店裡,人們忙著給玫瑰澆灌鑽石與法餐,卻忘了夜風中相視而笑的晨昏。米其林餐廳的水晶吊燈下,鵝肝醬襯着金箔在餐盤冷笑,而聖米歇爾大道旁,兩隻麻雀正分食半塊可麗餅殘屑。
狐狸說「馴養就是創造關係」,這話該裱在證監會大堂。納斯達克的鐘聲響起時,紐約證券交易所的石柱正吞噬散戶的靈魂碎片。金融城的玻璃幕牆映著股指曲線,卻照不見人與人的羈絆。君不見WhatsApp群組裡萬千貼圖飛舞,竟拼不出一句「今夜月色真美」?京都哲學之道的櫻花樹下,穿和服的少女對着手機濾鏡比心,濾鏡外的落英悄然掩埋夏目漱石的手寫稿。
某次在維港觀星,見孩童指著無人機燈光秀歡呼。七百架無人機編織出聖誕馴鹿的幻影,卻驚散了最後一隊途經米埔的北遷候鳥。想起地理學家只記錄永不消亡的山川,這時代的衛星卻忙著定位每個人的消費軌跡。亞馬遜雨林的焚燒熱浪裡,原始部落長老正用VR眼鏡見證自己文明的數碼化遷徙。當谷歌地圖能標註所有咖啡館,我們卻在星巴克丟失了談心的座標。曼谷考山路的背包客棧裡,留學生在Airbnb頁面刷着「家的溫度」標籤,床底鐵盒壓着泛黃的明信片,郵戳是再也回不去的故鄉雨季。
小王子的死是對成人世界最溫柔的控訴。蛇的毒牙刺穿童真時,銀鈴般的笑聲便滲入撒哈拉的細沙。NASA最新探測器在火星岩層發現水痕,推特趨勢卻被明星緋聞佔據榜首。你看數碼港那些編程天才,能用AI生成楚門的世界,卻造不出半粒會笑的星星。矽谷實驗室裡,量子計算機正在模擬宇宙大爆炸,而窗外流浪漢的推車上,塑料瓶正折射出整個銀河的倒影。
合上書頁時,月光已從琥珀褪成珍珠白。窗外的霓虹猶在爭奪夜幕主權,而掌心殘留的玫瑰餘香,正與狐狸的麥田私語纏綿。淺水灣的潮汐帶走遊艇派對的香檳軟木塞,卻將某個拾貝孩童的玻璃瓶信送往馬里亞納海溝。聖修伯里若見今日人間,或會改寫結局:小王子帶著他的羊,在元宇宙種植真實的蒲公英。杜拜的垂直農場裡,水耕玫瑰在營養液盛放,而撒哈拉邊緣的遊牧民族,仍用駱駝刺的汁液為新娘染紅指甲。
這便是存在主義的弔詭——我們造出會思考的機器,卻日漸喪失澆灌玫瑰的虔誠。當SpaceX火箭劃破平流層時,可曾驚醒B612星球上沉睡的猴麵包樹?加沙地帶的難民帳篷中,父親用砲彈殼改製的澆花器,灌溉着從瓦礫堆搶救的風信子球莖。在量子通訊時代,我們仍需學會用肉眼辨認五千朵玫瑰中,那朵獨屬自己的星塵。或許某個平行宇宙裡,小王子正搭乘磁浮列車穿越星環,他的圍巾飄過車窗,化作地球大氣層外最後一片未被衛星污染的極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