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容我以隔世之思,為君拆解這枚時空膠囊。某日整理祖宅閣樓,鐵皮盒內拾得泛黃信箋一疊,蠹魚蛀蝕的邊緣恰似時光啃嚙的年輪。指腹摩挲綿紙紋理,恍若觸及祖母少女時節的肌膚——民國三十八年孟春,她將這封未寄出的情書,連同蟬翼紗旗袍壓在樟木箱底,便匆匆踏上南渡輪船。
墨跡深淺透著戰慄心事,簪花小楷在「雲生」二字處氳開圓暈,不知是淚還是茶漬。彼時龍華機場的離歌猶在耳畔,她卻以蘇繡般的細密心思,將未竟的絮語織進《牡丹亭》戲本批註:"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旁側,竟有鉛筆勾勒的飛機翼影,彷彿杜麗娘水袖一甩便成了衝霄銀燕。
半世紀後我在維多利亞港畔讀信,霓虹倒影與當年的砲火硝煙在浪花裡重疊。智能手錶震動提醒會議時刻,Line訊息如潮水漫過螢幕,這疊承載著生離死別重量的信箋,在鋼化玻璃辦公桌上輕如鴻毛。忽然懂得祖母晚年為何總對著梳妝鏡吟誦《長恨歌》——我們這代人用Emoji拼湊的愛情,終究少了些以血研墨的溫度。
前年深秋訪京都泉湧寺,見小沙彌掃銀杏如拭鏡臺。經霜的黃葉覆蓋江戶時代墓碑,深褐苔痕裡浮現「雲生」法號,卒於昭和三十三年臘月。住持取出舊相簿,昭和少年身著立領校服立於淺草寺燈籠下,眉眼竟與我手機裡的自拍有七分神似。風過庭除,百年銀杏簌簌落盡,恍然驚覺自己正站在命運的莫比烏斯環上。
夜半重讀《影梅庵憶語》,董小宛用玫瑰汁液為冒襄批注詩文。如今我們在社交媒體按讚,用指尖溫度焐熱冰冷的伺服器。忽然明白所謂隔世情緣,不過是永恆的孤獨在時光長河裡互為倒影。祖輩將未竟的相思封入青花瓷,我們把心事壓縮成二維碼,千年來都在等待某個晨曦,讓加密的靈魂在光纖中重逢。
銅鑼灣地鐵站的速寫藝人替我畫像,炭筆沙沙聲中突然低語:「你左頰的梨渦,與六十年前在中環天星碼頭等船的姑娘一模一樣。」暮色漫過維港,百年鐘樓敲響時,我終於讀懂祖母信末那行褪色小楷:「若他年陌上重逢,請以三絃琴音為記。」智能手錶的震動再次響起,這次我關閉提醒,走進茶餐廳要了杯絲襪奶茶——原來最深邃的摩斯密碼,終究藏在鴛鴦撞擊瓷杯的迴響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