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卷二 外篇-秋水
一、 1. 原文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於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順流而東行，至於北海，東面而視，不見水端，於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歎，曰：「野語有之曰『聞道百，以為莫己若』者，我之謂也。且夫我嘗聞少仲尼之聞而輕伯夷之義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難窮也，吾非至於子之門則殆矣，吾長見笑於大方之家。」 2. 注釋 1. 秋水時至：指秋天到了，江河水位上升。 2. 百川灌河：百川之水匯聚入黃河，水勢壯大。 3. 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水勢浩大，河岸兩側的洲渚和懸崖之間，甚至看不清牛馬。 4. 河伯：黃河之神。 5. 欣然自喜：因自認為擁有天下最多的水而自滿得意。 6. 順流而東行：河伯沿著水流向東前行。 7. 北海：指大海，在此象徵廣闊無垠的世界。 8. 東面而視，不見水端：向東望去，看不到水的盡頭，象徵無邊無際的浩瀚。 9. 旋其面目：改變自己的表情，感到震驚和羞愧。 10. 望洋向若而歎：仰望著海神若，發出感嘆。「望洋」表示面對廣大世界而感到渺小。 11. 野語：民間俗話。 12. 聞道百，以為莫己若：聽聞了一點道理，就以為世上沒有人比得上自己。 13. 少仲尼之聞而輕伯夷之義：有人曾貶低孔子的學識，輕視伯夷的道義。 14. 始吾弗信：起初我不相信。 15. 今我睹子之難窮也：如今我見到了你的浩瀚無邊，才知道自己的淺薄。 16. 吾非至於子之門則殆矣：如果我沒有來到你這裡，我恐怕會一直誤以為自己是最偉大的。 17. 吾長見笑於大方之家：我長久以來一直被真正有見識的人所嘲笑。 3. 白話文 到了秋天，百川之水紛紛匯入黃河，河水暴漲，水勢洶湧，廣闊的水域淹沒了河岸兩側的沙洲與懸崖，人們甚至無法分辨遠處的牛馬。這時，黃河之神（河伯）自滿地欣喜，以為天下最壯美的水域都在自己掌控之下。 然而，當河伯順著河水向東行進，來到北海時，他向東望去，卻完全看不到海水的盡頭。這時，他震驚地改變了神情，仰望著海神若，感嘆道：「世間流傳這樣一句俗話：『聽聞了一百條道理，就以為沒有人比得上自己』，這句話說的不就是我嗎？我曾經聽說有人貶低孔子的學識，輕視伯夷的道義，當時我不相信。如今見到了你的浩瀚無窮，才真正明白自己的渺小。如果我沒有來到這裡，見識到真正的廣大世界，那我恐怕會一直自以為是，並且長久被真正有見識的人所嘲笑。」 4. 總結 這段話是莊子著名的「河伯見海」故事，寓意人應該保持謙虛，不可自滿於短淺的見識。河伯起初因為自己的浩渺水域而沾沾自喜，但當他來到無邊的大海，才意識到自己的渺小，這象徵著人們在有限的認知中往往會自負，只有當見識更廣闊的世界時，才會真正謙卑。 這段話強調「大方之家」的概念，指的是真正見多識廣、有深厚智慧的人。只有與真正有學識的人交流，才能認清自身的局限，這與「學然後知不足」的道理相通，告誡人們要保持開放的心態，不斷學習與反思。
二、 1. 原文 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今爾出於崖涘，觀於大海，乃知爾醜，爾將可與語大理矣。 天下之水，莫大於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泄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虛；春秋不變，水旱不知。此其過江河之流，不可為量數。而吾未嘗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於天地而受氣於陰陽，吾在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見少，又奚以自多！ 計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澤乎？計中國之在海內，不似稊米之在大倉乎？號物之數謂之萬，人處一焉；人卒九州，穀食之所生，舟車之所通，人處一焉。此其比萬物也，不似豪末之在於馬體乎？ 五帝之所連，三王之所爭，仁人之所憂，任士之所勞，盡此矣。伯夷辭之以為名，仲尼語之以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爾向之自多於水乎？」 2. 注釋 1. 北海若：北海之神。 2. 井蛙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井底之蛙無法談論大海，因為牠的視野受限於狹小的空間。 3. 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夏生之蟲」無法理解冰雪，因為它的生命週期短，只知夏天。 4. 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心胸狹隘、見識淺薄的人無法談論大道，因為他們被世俗的教條所束縛。 5. 崖涘：河岸與水邊，此指黃河河岸。 6. 觀於大海，乃知爾醜：見識到大海後，才知道自己的渺小與不足。 7. 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無數河流匯入大海，卻不知何時會滿溢。 8. 尾閭泄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虛：大海經尾閭排出水流，卻不知何時會乾涸。 9. 春秋不變，水旱不知：四季更替，海水卻不因旱澇而增減。 10. 此其過江河之流，不可為量數：海洋相比江河，浩瀚無比，無法計量。 11. 比形於天地而受氣於陰陽：北海自認為只是天地間的一部分，受陰陽運行的影響。 12. 小石小木之在大山：如同小石子、小樹木之於大山，象徵自己的渺小。 13. 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不似礨空之在大澤乎？：「礨空」是指小水窪，比喻四海在天地間的微小。 14. 中國之在海內，不似稊米之在大倉乎？：「稊米」指碎米，意指中國相對於整個世界如同米倉中的微小碎米。 15. 號物之數謂之萬：「號物」指萬物，古人稱萬物為「萬」。 16. 人處一焉：人在萬物中僅佔一小部分。 17. 人卒九州：人在九州大地上活動。 18. 豪末之在於馬體：比喻人的存在如同馬身上的一根細毛，極為渺小。 19. 五帝之所連，三王之所爭，仁人之所憂，任士之所勞，盡此矣：五帝時代的聯繫、三王時代的爭奪、仁人所擔憂的國事、賢士所勞心的政務，都不過如此。 20. 伯夷辭之以為名，仲尼語之以為博：伯夷因拒絕世俗榮華而成名，孔子談論這些事務而被稱為博學。 21. 此其自多也，不似爾向之自多於水乎？：這些人以自己的見識為傲，與河伯剛開始自滿於水的廣大沒有區別。 3. 白話文 北海之神對河伯說：「井底之蛙不能談論大海，因為它被狹小的井口所侷限；夏天才出生的蟲子無法理解冰雪，因為它的生命週期太短；思想偏狹的人無法理解大道，因為他們被世俗的教條束縛。現在你離開了黃河岸邊，看見了大海，終於知道自己的渺小了，你現在才有資格與我討論大道。 天下的水，沒有比海更大的了。無數的江河注入大海，卻從未讓海水滿溢；海水從尾閭排出，卻從未讓大海乾涸。不管四季如何變換，乾旱與水災如何影響大地，海水的總量始終不變。這使得它遠遠超越江河之流，無法計量。然而，我從不因此而自滿，因為我知道自己只是天地萬物的一部分，受到陰陽運行的影響。 如果把四海與整個天地相比，那麼四海不就像一個小水窪在大澤之中？如果把中國與整個世界相比，中國不就像米倉中的一粒碎米？萬物無數，而人在其中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員。即使在人所居住的九州大地上，也只是依靠農作物與交通工具生存，仍舊是無比渺小。與萬物相比，人類的存在不就像馬身上的一根細毛嗎？ 五帝之間的聯繫、三王的爭奪、仁人對國事的擔憂、賢士為政事的操勞，這些看似偉大的事業，實際上與天地萬物相比，也微不足道。伯夷因為拒絕世俗名利而成名，孔子因為談論這些事務而被稱為博學，但這種自滿，不就與你剛才因擁有黃河之水而自滿的心態一樣嗎？」 4. 總結 這段話延續「河伯見海」的主題，進一步說明了世界的浩瀚與個體的渺小。北海若用「井蛙」、「夏蟲」、「曲士」的比喻，說明視野的局限會影響人的認知。河伯本來自滿於黃河的廣大，但見到大海後才知道自己的渺小，這與人類的知識、名聲、權力相比天地萬物的無窮無盡，其實沒有太大區別。 莊子藉此批判人類的自負與執著，無論是帝王的爭奪、賢士的憂慮，還是聖人的追求，與天地相比都微不足道。真正的智慧在於認識到自身的渺小，不因短淺的見識而自滿，也不因世俗的榮耀而自得。這正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思想——在宇宙運行的大道之中，人類的所作所為其實毫無影響，因此應該超然物外，順應自然，而非執著於狹隘的成就與名利。
三、 1. 原文 河伯曰：「然則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 北海若曰：「否。夫物，量無窮，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是故大知觀於遠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無窮；證曏今故，故遙而不悶，掇而不跂，知時無止；察乎盈虛，故得而不喜，失而不憂，知分之無常也；明乎坦塗，故生而不說，死而不禍，知終始之不可故也。 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時，不若未生之時。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觀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細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窮至大之域！」 2. 注釋 1. 河伯曰：「然則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河伯問：「那麼我能不能認為天地是大的，而毫末（極微小之物）是小的呢？」 2. 北海若曰：「否。」：北海若回答：「不能這樣認為。」 3. 夫物，量無窮，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萬物的大小是無限的，時間是無窮的，界限是變動不定的，事物的開始與結束並無固定的標準。」 4. 大知觀於遠近：「真正有智慧的人能從不同的角度看待事物。」 5. 小而不寡，大而不多：「小不一定是微不足道的，大也不一定是無限的。」 6. 知量無窮：「因為真正明白『大小』的相對性，就能理解事物的量是無窮的。」 7. 證曏今故：「透過觀察過去與現在的變化，來理解事物的本質。」 8. 遙而不悶，掇而不跂：「即使事物遙遠也不會感到困惑，即使近在眼前也不會盲目追求。」 9. 知時無止：「因為明白時間沒有終點，過去、現在、未來是連續的。」 10. 察乎盈虛：「觀察事物的興衰變化。」 11. 故得而不喜，失而不憂：「因此得到了不會過分高興，失去了也不會感到憂愁。」 12. 知分之無常也：「因為明白萬物的分界是無常的。」 13. 明乎坦塗：「透徹地理解宇宙的運行法則。」 14. 故生而不說，死而不禍：「所以對於生命不會特別歡喜，對於死亡也不會視為禍害。」 15. 知終始之不可故也：「因為明白生與死沒有固定的標準。」 16. 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人所知道的，遠遠比不上他所不知道的。」 17. 其生之時，不若未生之時：「人出生之後的時間，比不上他未出生之前的時間。」 18. 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用極小的視角來衡量無限大的世界，因此陷入迷惑之中，無法真正領悟大道。」 19. 由此觀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細之倪！：「既然如此，又怎能確定毫末就是最小的尺度？」 20. 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窮至大之域！：「又怎能確定天地就是最大的範圍呢？」 3. 白話文 河伯問道：「那麼，我能不能單純地認為天地是大的，而毫末（極小的東西）是小的呢？」 北海若回答：「不能這樣認為。世間萬物的大小是無限的，時間是無窮的，事物的界限是變動不定的，開始與結束也沒有固定的標準。因此，真正有智慧的人，會從不同的角度看待事物。對他來說，微小的東西並不一定微不足道，龐大的東西也不一定無限偉大，因為他明白世界的尺度是無窮的。 透過觀察過去與現在，他不會因事物的距離遠近而困惑，也不會因事物的大小而有偏見，因為他理解時間是無止境的。他觀察世間萬物的興衰變化，因此擁有時不會過度喜悅，失去時也不會憂愁，因為他明白世間萬物的界限是無常的。他深刻理解宇宙的法則，因此不會因生命的來臨而特別高興，也不會因死亡的到來而感到恐懼，因為他知道生命與死亡的本質並無固定的標準。 人類所知道的，遠遠比不上他們不知道的。人的生命時間，也比不上他未出生時的時間。如果用極小的視角來衡量無限大的世界，那麼就會陷入困惑，無法真正領悟大道。 由此可知，又怎麼能確定毫末就是最小的尺度呢？又怎麼能確定天地就是最大的範圍呢？」 4. 總結 這一段話進一步闡述了「大小無定，時空無限」的道理，徹底顛覆了人對「大小」與「界限」的固有觀念。 河伯的問題反映了一般人的思維模式：認為天地是最大的，而毫末是最小的。但北海若指出，這種判斷是不正確的，因為世間萬物沒有固定的大小標準，時間也沒有終點，界限是無常變動的。真正的智慧不會被既定的標準所束縛，而是能夠理解萬物的相對性與變化。 莊子在這裡強調：「人類所知遠遠不及所不知」，並指出我們往往用極小的視角來衡量無限的世界，結果只會陷入迷惑，無法真正理解大道。因此，無論是毫末還是天地，都不是絕對的大小，而是取決於觀察的角度與尺度。這與現代科學的「相對性」思想不謀而合。 莊子透過這段話提醒人們，不要被有限的知識束縛，而應該保持開放的心態，理解世界的無窮與無常，這樣才能真正領悟大道，超越世俗的成見與執著。
四、 1. 原文 河伯曰：「世之議者皆曰：『至精無形，至大不可圍。』是信情乎？」 北海若曰：「夫自細視大者不盡，自大視細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故異便。此勢之有也。夫精粗者，期於有形者也；無形者，數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圍者，數之所不能窮也。 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動不為利，不賤門隸；貨財弗爭，不多辭讓；事焉不惜人，不多食乎力，不賤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異；為在從眾，不賤佞諂；世之爵祿不足以為勸，戮恥不足以為辱；知是非之不可為分，細大之不可為倪。 聞曰：『道人不聞，至德不得，大人無己，約分之至也。」 2. 注釋 1. 河伯曰：「世之議者皆曰：『至精無形，至大不可圍。』是信情乎？」 河伯問道：「世間的議論者都說：『極致精微的東西是無形的，極致巨大的東西是無法包圍的。』這是真實的嗎？」 2. 北海若曰：「夫自細視大者不盡，自大視細者不明。」 北海若回答：「用細小的視角來觀察巨大的事物，無法看到全貌；用巨大的視角來觀察細微的事物，也無法看清細節。」 3. 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故異便。此勢之有也。 「精」指的是極其微小的事物，「垺」指的是極其宏大的事物，因此它們的狀態不同，這是客觀存在的事實。 4. 夫精粗者，期於有形者也；無形者，數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圍者，數之所不能窮也。 「精」和「粗」的概念，是針對有形的事物而言的；無形的東西，是數學無法細分的；無法包圍的東西，是數學無法測量的。 5. 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 能夠用語言討論的，是較為粗略的事物；只能用意念來領會的，是較為精微的事物；如果既無法用言語描述，也無法用意識理解，那就無需再區分它是「精」還是「粗」了。 6. 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動不為利，不賤門隸；貨財弗爭，不多辭讓；事焉不惜人，不多食乎力，不賤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異；為在從眾，不賤佞諂。 所以真正的「大人」（有大道之人）行事，不會去害人，但也不刻意施恩；行動不是為了謀取私利，但也不輕視門役；不與人爭奪財物，但也不刻意推讓；做事時不吝嗇人力，但也不濫用權力；行為與世俗不同，但也不故意標新立異；雖然順從大眾，但也不奉承諂媚。 7. 世之爵祿不足以為勸，戮恥不足以為辱。 世間的官爵俸祿不足以讓他趨之若鶩，刑罰恥辱也不足以讓他感到羞愧。 8. 知是非之不可為分，細大之不可為倪。 明白「是非」無法真正區分，「大小」也沒有固定的標準。 9. 聞曰：「道人不聞，至德不得，大人無己，約分之至也。」 我聽說：「真正通達大道的人，聽而不執著；真正的德行，不求獲得；真正的大人，無私無我，這才是最完美的境界。」 3. 白話文 河伯問道：「世間的人都說：『極致精微的東西是無形的，極致宏大的東西是無法包圍的。』這句話是真實的嗎？」 北海若回答：「如果用細小的角度來看巨大的事物，永遠無法看清全貌；如果用巨大的角度來看細小的事物，也無法看清細節。所謂的『精微』，是指極其細小的事物；『宏大』，則是指極其廣大的事物，這兩者的本質不同，這是客觀存在的。 所謂的『精』與『粗』，都是針對『有形』的事物來說的；而無形的事物，是數學無法細分的；無法包圍的事物，是數學無法測量的。因此，能夠用語言討論的，往往只是較為粗略的事物；而那些需要用心領會的，則是較為精微的事物；至於那些無法用語言描述，也無法用意識理解的，就無需再區分它是『精』還是『粗』了。 所以，真正有智慧的大人行事，不會去害人，但也不會刻意施恩；行動不以謀利為目的，但也不輕視低賤的人；不與人爭奪財物，但也不特意謙讓；做事時不吝惜人力，但也不濫用權力；行為與世俗不同，但也不故意與人對立；雖然順從大眾，但也不阿諛奉承。 對於這樣的人來說，世間的爵位與俸祿，無法讓他心動；刑罰與羞辱，也無法讓他動搖。他明白『是與非』並沒有絕對的標準，『大小』也沒有固定的界限。 我曾聽說過這樣一句話：『真正通達大道的人，聽而不執著；真正的德行，不求獲得；真正的大人，無私無我。這就是達到至高境界的表現。』」 4. 總結 這段話進一步說明了大小相對、是非無定的道理，並以「大人」的行為標準，來說明真正達到大道之人的境界。 北海若指出，「至精無形，至大不可圍」的說法，並不是絕對的，因為「精」與「粗」只是針對有形之物而言的，而無形的事物超越了這種區分。這與道家的觀點一致，即大道不可言傳，只能用心體悟。 此外，北海若進一步闡述了「大人之行」，強調真正的大人不執著於名利，不受世俗束縛，也不特意標新立異，而是順應自然，超越是非對錯的束縛。這種境界與《道德經》中「無為而治」的思想相呼應，展現了道家的精神境界。
五、 1. 原文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內，惡至而倪貴賤？惡至而倪小大？」 北海若曰：「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以差觀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知天地之為稊米也，知豪末之為丘山也，則差數等矣。 以功觀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因其所無而無之，則萬物莫不無。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則功分定矣。 以趣觀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知堯、桀之自然而相非，則趣操睹矣。昔者堯、舜讓而帝，之、噲讓而絕；湯、武爭而王，白公爭而滅。由此觀之，爭讓之禮，堯、桀之行，貴賤有時，未可以為常也。 梁麗可以衝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騏驥驊騮，一日而馳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鴟鵂夜撮蚤，察毫末，晝出瞋目而不見丘山，言殊性也。故曰：蓋師是而無非，師治而無亂乎？是未明天地之理，萬物之情者也。是猶師天而無地，師陰而無陽，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語而不舍，非愚則誣也。 帝王殊禪，三代殊繼。差其時，逆其俗者，謂之篡夫；當其時，順其俗者，謂之義徒。默默乎河伯！女惡知貴賤之門，大小之家！」 2. 注釋 1. 若物之外，若物之內：指物的外部與內部。 2. 惡至而倪：如何判斷。 3. 以道觀之：從道的角度來看。 4. 以物觀之：從事物自身來看。 5. 自貴而相賤：認為自己高貴，而貶低他物。 6. 以俗觀之：從世俗的眼光來看。 7. 貴賤不在己：貴賤不是自己能決定的。 8. 以差觀之：從比較的角度來看。 9. 因其所大而大之：依據某物認為大，那麼萬物皆大。 10. 知天地之為稊米也：理解天地如同小米。 11. 知豪末之為丘山也：理解毫毛末端與山丘無異。 12. 則差數等矣：則區別只是相對的程度問題。 13. 以功觀之：從功用的角度來看。 14. 因其所有而有之：依據它所擁有的特質來判斷有無。 15. 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理解東西相對，但不能相互否定。 16. 則功分定矣：那麼各自的作用就明確了。 17. 以趣觀之：從趨向的角度來看。 18. 知堯、桀之自然而相非：了解堯與桀各自遵循本性，卻互相否定。 19. 趣操睹矣：趨勢與立場可見。 20. 堯、舜讓而帝，之、噲讓而絕：堯舜禪讓得帝位，伯夷叔齊謙讓而亡。 21. 湯、武爭而王，白公爭而滅：商湯、周武王爭奪得天下，白公爭權卻敗亡。 22. 爭讓之禮，堯、桀之行：爭奪與謙讓的規則，堯與桀的行為。 23. 貴賤有時，未可以為常也：貴賤因時而異，無法恆定。 24. 梁麗可以衝城，而不可以窒穴：樑木可撞城，卻不能堵洞。 25. 騏驥驊騮，一日而馳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良馬日行千里，但不擅捕鼠。 26. 鴟鵂夜撮蚤，察毫末，晝出瞋目而不見丘山：貓頭鷹夜視敏銳，白天卻視力不佳。 27. 是未明天地之理，萬物之情者也：這是不懂天地法則與萬物本質。 28. 師天而無地，師陰而無陽：只學天不學地，只學陰不學陽。 29. 帝王殊禪，三代殊繼：帝王傳位方式不同，夏商周的繼承制度也不同。 30. 差其時，逆其俗者，謂之篡夫：在錯誤的時機逆潮流篡位的人，稱為篡賊。 31. 當其時，順其俗者，謂之義徒：順應時勢奪權的人，則被視為義士。 32. 默默乎河伯！女惡知貴賤之門，大小之家！：河伯啊！你怎能知曉貴賤與大小的本質？ 3. 白話文 河伯問：「在萬物之外與內部，如何區分貴賤？又如何判斷大小？」 北海若回答：「從道來看，萬物無貴賤；從事物本身來看，總是認為自己尊貴而貶低其他；從世俗來看，貴賤不是個人能決定的。」 「從比較來看，以某物為大，則萬物皆大；以某物為小，則萬物皆小。若能理解天地如同米粒，毫毛的末端如同高山，則大小只是一種比較。」 「從功能來看，萬物皆有其用，亦皆有其無。東西雖相對，卻不能相互否定，這樣功能才得以確立。」 「從趨向來看，萬物皆有自然之理。堯與桀雖然性格不同，但彼此否定，這就形成了不同的價值觀。堯舜以禪讓得位，伯夷叔齊卻因此滅亡；商湯周武以爭奪得天下，而白公卻因此敗亡。可見，爭讓的方式，並無固定的對錯。」 「梁木可撞城，卻無法堵洞；駿馬日行千里，但不擅捕鼠；貓頭鷹夜間目光敏銳，白天卻視力不佳。這說明，萬物各有所長，不能用單一標準衡量。」 「若只認定一種標準，認為這樣才對，那樣就是錯，那就不了解天地與萬物的本質。這就如同只學天而不學地，只學陰而不學陽，這種觀點是行不通的。若還執著於自己的看法，那不是愚昧，就是刻意誤導。」 「歷代帝王的繼承方式不同，夏商周的傳位方式也各異。在錯誤的時機奪權，就被稱為篡位者；在適當的時機奪權，則會被視為義士。所以，河伯啊！你又如何能真正理解貴賤與大小的道理呢？」 4. 總結 這段話透過大小、貴賤、爭讓等問題，說明萬物的相對性，並強調不要以單一標準判斷世界。
六、 1. 原文 河伯曰：「然則我何為乎？何不為乎？吾辭受趣舍，吾終奈何？」 北海若曰：「以道觀之，何貴何賤，是謂反衍，無拘而志，與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謂謝施，無一而行，與道參差。 嚴乎若國之有君，其無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無私福；泛泛乎若四方之無窮，其無所畛域。兼懷萬物，其孰承翼？是謂無方。 萬物一齊，孰短孰長？道無終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虛一滿，不位乎其形。年不可舉，時不可止；消息盈虛，終則有始。是所以語大義之方，論萬物之理也。 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將自化。」 2. 注釋 1. 辭受趣舍：接受或拒絕，前進或退避。 2. 反衍：顛倒循環。 3. 無拘而志：不受拘束而隨心所向。 4. 與道大蹇：與大道關係困難不順。 5. 謝施：變動與施予。 6. 無一而行：無固定標準而行動。 7. 與道參差：與大道不齊一。 8. 嚴乎若國之有君：如同國家有君主般莊重。 9. 其無私德：不以個人品德評判一切。 10. 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如祭祀土地神般嚴謹。 11. 其無私福：不以個人福祉衡量事物。 12. 泛泛乎若四方之無窮：廣闊無邊，如四方無窮盡。 13. 其無所畛域：沒有界限或範圍。 14. 兼懷萬物：包容萬物。 15. 其孰承翼：有誰能承載並維護？ 16. 是謂無方：這就叫做無固定方向。 17. 萬物一齊：萬物皆平等。 18. 孰短孰長：何者短？何者長？ 19. 道無終始：大道沒有開始與結束。 20. 物有死生：萬物有生滅循環。 21. 不恃其成：不依賴成就。 22. 一虛一滿：有時空，有時盈。 23. 不位乎其形：不固定於外形。 24. 年不可舉：時間不可回溯。 25. 時不可止：時光不可停止。 26. 消息盈虛：消逝與增長，盈滿與衰退。 27. 終則有始：結束即是新的開始。 28. 語大義之方：論述大道的方向。 29. 論萬物之理：探討萬物的道理。 30. 物之生也若驟若馳：萬物生長迅速變化，如疾馳奔跑。 31. 無動而不變：沒有靜止的事物，皆在變化。 32. 無時而不移：無時無刻不在變遷。 33. 夫固將自化：事物本就會自行轉化。 3. 白話文 河伯問：「那麼，我該怎麼做？又該避免什麼？面對選擇與放棄，我究竟該如何抉擇？」 北海若回答：「從道的角度來看，貴與賤本無固定標準，這種執著只會讓自己陷入矛盾與困境，與大道背道而馳。多少之別也是相對的，如果執著於擁有或匱乏，就無法順應大道的變化。」 「大道如同國君，它不以私德來評判事物；又像祭祀土地神那樣，它不會施予私福；更像廣闊無邊的大地，不設限制與邊界。若能包容萬物，又怎會執著於一己之見？這就是無所拘束的境界。」 「萬物皆為平等，哪有絕對的長短高低？大道無始無終，而萬物有生有滅，從不依賴成就或結果。有時空虛，有時圓滿，形體只是暫時的存在。時間無法回溯，歲月無法停滯，生滅盛衰不斷循環，結束就是新的開始。這便是大道的規律，也是萬物運行的真理。」 「生命變化如同奔馳的馬匹，沒有靜止不變的事物，也沒有不變遷的時間。既然萬物本就會自然變化，那麼你又何須執著於該做什麼或不該做什麼呢？」 4. 總結 北海若的回答揭示了萬物的相對性，並強調大道的無為與自然流轉。他指出，貴賤、多少、生死、盈虛等概念都是相對的，世間一切都在變化，不應執著於固定標準，而應順應自然。最終，萬物自有其運行法則，人無需刻意干預。
七、 1. 原文 河伯曰：「然則何貴於道邪？」 北海若曰：「知道者必達於理，達於理者必明於權，明於權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熱，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獸弗能賊。非謂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寧於禍福，謹於去就，莫之能害也。 故曰：天在內，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蹢䠱而屈伸，反要而語極。」 曰：「何謂天？何謂人？」 北海若曰：「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故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 2. 注釋 1. 達於理：通曉事物的本質與規律。 2. 明於權：懂得權變，不固守僵化的標準。 3. 不以物害己：不讓外物影響自身。 4. 至德：最高的道德境界，與自然合一。 5. 禽獸弗能賊：禽獸無法傷害，指順應自然者不受侵害。 6. 察乎安危：明察事物的安危變化。 7. 寧於禍福：能安然應對禍福變化。 8. 謹於去就：謹慎選擇進退取捨。 9. 天在內，人在外：天道內在運行，人為外在行為。 10. 德在乎天：真正的德行符合天道。 11. 知天人之行：理解天與人的運行法則。 12. 位乎得：立足於適當的位置。 13. 蹢䠱（音「值吾」）：行走、踟躕。 14. 反要而語極：回歸關鍵本質，言論達到極致。 15. 落馬首，穿牛鼻：落下馬的頭，穿洞於牛的鼻子，指人為的改變。 16. 無以人滅天：不要用人為方式違逆天道。 17. 無以故滅命：不要因循舊習而毀滅本性。 18. 無以得殉名：不要為了追求名聲而犧牲自己。 19. 反其真：回歸自身的真實本性。 3. 白話文 河伯問：「那麼，什麼才是道最珍貴的價值？」 北海若回答：「真正明白大道的人，必定能通曉事物的本質；通曉本質的人，必定能明白權變；明白權變的人，不會讓外物傷害自己。達到最高德行境界的人，不會被火焰灼傷，不會被水淹沒，寒暑不能侵害，禽獸不能傷害。這並不是說他能違反自然，而是因為他洞察安危，能在禍福之間安然處之，懂得進退取捨，因此不會遭受損害。」 「所以說，天道存在於內，人為行為處於外，真正的德行必須符合天道。能理解天與人的運行法則，就能順應天道，安身於適當的位置。人行走時自然屈伸，回歸要點時言語也達到極致。」 河伯又問：「什麼是天？什麼是人？」 北海若回答：「牛馬生來就有四條腿，這是天性；但人卻會剪掉馬的鬃毛，穿洞於牛的鼻子，這就是人為的改變。所以說，不要用人為的方式違逆天道，不要因為循守舊習而毀滅自身的天性，也不要為了追求名聲而犧牲自己。能夠謹慎守住自己的本性，這才是回歸真正的自我。」 4. 總結 北海若的回答強調了順應天道的重要性。他指出，真正的智慧在於理解事物的本質，懂得靈活變通，而不是執著於外物或名利。至德之人因為順應自然，不會輕易受到傷害。最後，他通過「天」與「人」的對比，說明人為的干預往往違逆天道，最好的方式是順應本性，回歸真實自我。
八、 1. 原文 夔憐蚿，蚿憐蛇，蛇憐風，風憐目，目憐心。 夔謂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予無如矣。今子之使萬足，獨奈何？」 蚿曰：「不然。子不見夫唾者乎？噴則大者如珠，小者如霧，雜而下者不可勝數也。今予動吾天機，而不知其所以然。」 蚿謂蛇曰：「吾以眾足行，而不及子之無足，何也？」 蛇曰：「夫天機之所動，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 蛇謂風曰：「予動吾脊脅而行，則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於北海，蓬蓬然入於南海，而似無有，何也？」 風曰：「然。予蓬蓬然起於北海而入於南海也，然而指我則勝我，䠓我亦勝我。雖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眾小不勝為大勝也。為大勝者，唯聖人能之。」 2. 注釋 1. 夔：傳說中的獨足神獸。 2. 蚿：蜈蚣，多足生物。 3. 趻踔：跳躍行走。 4. 天機：自然的本能或天生的運作機制。 5. 蓬蓬然：形容風猛烈流動的樣子。 6. 䠓：輕微的擾動。 7. 蜚大屋：掀翻房屋，比喻強大的力量。 8. 大勝：真正的勝利，指掌控整體局勢。 3. 白話文 夔覺得蜈蚣可憐，蜈蚣覺得蛇可憐，蛇覺得風可憐，風覺得眼睛可憐，眼睛覺得心可憐。 獨腳的夔對蜈蚣說：「我只靠一隻腳就能跳躍行走，這已經是極致了。可是你有這麼多腳，你到底是怎麼行動的？」 蜈蚣回答：「不是這樣的。你沒見過唾沫嗎？當人吐口水時，大的如珠，小的如霧，各種大小混在一起，數量多得數不清。我行動時，完全是順應自然本能，不需要刻意控制。」 蜈蚣又對蛇說：「我有這麼多腳行走，但仍然比不上你沒有腳卻能移動，這是為什麼呢？」 蛇回答：「一切都是天生的運作法則，怎麼能輕易改變呢？我根本不需要腳。」 蛇又對風說：「我靠扭動身體來前進，這還算有形可見。但你卻無形無跡，從北海颳到南海，好像根本不存在，這是為什麼呢？」 風回答：「是啊，我從北海颳到南海，但如果有人用手指擋住我，就能阻擋我；稍微用一片葉子擾動我，也能影響我。儘管如此，能夠摧毀大樹、掀翻房屋的，只有我能做到。所以，真正的強大，不在於對抗小的阻力，而是在於能夠掌控全局。真正能做到這一點的，只有聖人。」 4. 總結 這段寓言透過夔、蜈蚣、蛇、風的對話，說明了自然運行的奧妙。夔驚訝於蜈蚣如何控制眾多的腳，蜈蚣卻不以為意，認為這是天生本能；蜈蚣驚訝於蛇無腳能行，蛇則認為根本無需腳；蛇驚訝於風的無形，風則認為自身雖然容易受阻，但真正的力量在於掌控全局。最後，風的回答點出了聖人之道——不拘泥於細節，而能夠理解並駕馭整體變化，這才是真正的強大。
九、 1. 原文 孔子遊於匡，宋人圍之數匝，而絃歌不惙。子路入見，曰：「何夫子之娛也？」 孔子曰：「來！吾語女。我諱窮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時也。當堯、舜而天下無窮人，非知得也，當桀、紂而天下無通人，非知失也，時勢適然。夫水行不避蛟龍者，漁父之勇也；陸行不避兕虎者，獵夫之勇也；白刃交於前，視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窮之有命，知通之有時，臨大難而不懼者，聖人之勇也。由處矣！吾命有所制矣。」 無幾何，將甲者進，辭曰：「以為陽虎也，故圍之；今非也，請辭而退。」 2. 注釋 1. 匡：地名，位於宋國境內。 2. 絃歌不惙：彈琴歌唱而不顯得驚慌。 3. 諱窮：忌諱窮困。 4. 命：命運，無法違逆的天命。 5. 時：時機，外在環境的影響。 6. 蛟龍：傳說中的水中猛獸。 7. 兕虎：兕，指犀牛，與老虎並列，象徵陸地上的猛獸。 8. 白刃：指鋒利的刀劍。 9. 陽虎：魯國的權臣，曾作亂，被人警惕。 10. 將甲者：帶兵的將領。 3. 白話文 孔子遊歷到匡地，當地的宋國人誤以為他是陽虎，便把他團團包圍了好幾層，但孔子仍然鎮定自若，一邊彈琴，一邊唱歌，絲毫沒有驚慌的樣子。 子路進來見到這一幕，驚訝地說：「老師，您怎麼還這麼悠然自得呢？」 孔子說：「過來，我告訴你。我一直害怕困窘，但還是無法避免，這是命運；我一直努力尋求通達，卻總是不得志，這是時運。當堯舜治理天下時，沒有人陷入窮困，這不是因為聖賢的智慧特別高，而是時勢如此；當桀紂暴政時，沒有人能真正通達，這也不是因為智慧不足，而是環境使然。 水上行走時不害怕蛟龍的，是漁夫的勇氣；陸地上行走時不害怕兕虎的，是獵人的勇氣；面對敵人刀劍交鋒時，視死如歸的，是烈士的勇氣。但真正明白困窘是命運所致，通達是時機所決定，面臨大難卻依然無所畏懼的，那才是聖人的勇氣。由啊，你安心待著吧！我的命運自有安排。」 沒過多久，帶兵的將領走了過來，向孔子致歉說：「我們誤以為你是陽虎，所以才包圍你。現在知道不是了，我們馬上撤退。」 4. 總結 這則故事表現了孔子的泰然處世之道。面對危機，孔子毫無懼色，反而透過講道理來安慰子路，闡述「知命」與「知時」的智慧。他認為人的處境不僅取決於個人能力，也受到時運的影響，因此聖人應當能夠順應變化，在窮困與通達之間保持從容。這種大無畏的精神，不是匹夫之勇，而是來自對天命與時勢的深刻理解。
十、 1. 原文 公孫龍問於魏牟曰：「龍少學先生之道，長而明仁義之行，合同異，雜堅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窮眾口之辯，吾自以為至達已。今吾聞莊子之言，汒焉異之，不知論之不及與，知之弗若與？今吾無所開吾喙，敢問其方。」 公子牟隱机太息，仰天而笑曰：「子獨不聞夫埳井之鼃乎？謂東海之鱉曰：『吾樂與！出跳梁乎井幹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則接腋持頤，蹶泥則沒足滅跗，還虷蟹與科斗，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樂，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時來入觀乎？』東海之鱉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縶矣。於是逡巡而卻，告之海曰：『夫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禹之時，十年九潦，而水弗為加益；湯之時，八年七旱，而崖不為加損。夫不為頃久推移，不以多少進退者，此亦東海之大樂也。』於是埳井之鼃聞之，適適然驚，規規然自失也。 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猶欲觀於莊子之言，是猶使蚊負山，商蚷馳河也，必不勝任矣。且夫知不知論極妙之言，而自適一時之利者，是非埳井之鼃與？且彼方跐黃泉而登大皇，無南無北，奭然四解，淪於不測；無東無西，始於玄冥，反於大通。子乃規規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辯，是直用管窺天，用錐指地也，不亦小乎！ 子往矣！且子獨不聞壽陵餘子之學行於邯鄲與？未得國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歸耳。今子不去，將忘子之故，失子之業。」 公孫龍口呿而不合，舌舉而不下，乃逸而走。 2. 注釋 1. 公孫龍：戰國時代的辯士，主張名實之辯，著名的論點包括「白馬非馬」。 2. 魏牟：戰國時魏國的學者，擅長哲理思辨。 3. 合同異：指公孫龍的邏輯辯論觀點，試圖將相異的事物統一起來。 4. 汒焉異之：表示驚異，覺得不可思議。 5. 埳井之鼃：井底之蛙，比喻見識淺薄的人。 6. 東海之鱉：大海中的鱉，比喻見識廣博的人。 7. 逡巡而卻：猶豫徘徊，然後退卻。 8. 商蚷馳河：商蚷是一種小蟲，讓它渡過大河，比喻能力不足，難以勝任。 9. 管窺天：用管子看天，比喻見識狹小。 10. 壽陵餘子：指燕國壽陵的年輕人，來邯鄲學走路，結果沒學會，反而忘了自己的走法。 3. 白話文 公孫龍向魏牟請教：「我年輕時學習先生的學問，長大後通曉仁義之道，擅長辯論合同與異同，分析堅與白的問題，探討對與錯、可與不可，曾難倒諸子百家的學者，辯倒眾多雄辯之士。我一直以為自己已經達到了最高的智慧境界。然而，當我聽到莊子的言論時，卻感到極其驚異，無法理解。我不知道是我的辯論水準不夠，還是我的見識遠不如他？現在我完全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應對，請問該怎麼辦？」 魏牟聽後，輕輕倚靠在座位上，長嘆一聲，仰天大笑道：「你難道沒聽說過井底之蛙的故事嗎？井裡的青蛙對海龜說：『我過得很快樂！我跳躍時，可以騰躍到井壁上，休息時，可以棲息在井磚的缺口邊緣。當我潛入水中時，可以自由擺動雙腋和下巴；當我鑽進泥裡時，腳掌完全沒入其中。我和蝦蟹、小魚一起玩耍，沒有人比我更快樂了。我擁有一口水井的水，享受這片天地，這種生活可謂至高無上。你為何不時常來看看呢？』 然而，東海的海龜剛伸進一隻腳，另一隻膝蓋就被卡住了，只能退回去，然後向大海感慨道：『浩瀚無邊的大海，千里都無法形容它的廣闊，千仞都不足以表達它的深邃。大禹治水時，十年九次大洪水，海水卻沒有增加；商湯時代，八年七次大旱，海水也沒有減少。這就是大海的快樂，與你的快樂完全不同啊！』井底的青蛙聽了，驚訝得呆住，感到自己的渺小。」 魏牟接著說：「現在你連莊子的思想是否真正可知都不清楚，卻還想要分析它，這就像讓蚊子背負大山，讓小蟲渡過大河一樣，根本不可能做到。莊子的智慧如同無邊無際的宇宙，沒有東西可以限制它，也沒有方向可以規範它。他從天地自然的本源開始，一路推演到無窮的道理，而你卻還用邏輯推理、辯論詭辯的方式來研究他，這就像用竹管窺視天空，用小錐子來測量大地一樣，太淺薄了！ 你還是趕快離開吧！你難道沒聽過那個燕國壽陵的年輕人去邯鄲學走路的故事嗎？結果他沒學會新步伐，反而把自己原來的走法也忘了，最後只能匍匐著回家。你再不走，恐怕也會陷入這種困境，既無法理解莊子的學問，也失去你原來的辯論能力！」 公孫龍聽完後，張大嘴巴，舌頭僵住，說不出話來，只好落荒而逃。 4. 總結 這則故事透過魏牟對公孫龍的批評，表達了莊子對名家學派的否定。公孫龍自認博學，但他的知識仍然局限於辯論和邏輯，而莊子的哲學則超越了這些概念，追求天地大道的無限可能。魏牟用「井底之蛙」、「管窺天」、「壽陵餘子」等比喻，強調人若是見識淺薄，卻自以為是，就會像井底之蛙般自滿，最終困於狹隘的思維之中。這篇文章告誡人們，要打開視野，放下執著，才能真正理解莊子的思想與世界的廣闊。
十一、 1. 原文 莊子釣於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願以境內累矣！」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塗中。」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於塗中。」 2. 注釋 1. 濮水：濮水是指濮河，位於古代楚國的邊境，為莊子釣魚的場所。 2. 大夫：大夫是指楚王派來的使者，這裡的「大夫」是古代官職名稱。 3. 境內累：指的是國政事務繁瑣，楚王希望讓莊子來處理這些事務。 4. 巾笥：巾笥是一種容器，這裡象徵楚王對神龜的珍藏，暗指對權位的珍視。 5. 廟堂：指的是朝廷、政治機構，象徵官職和仕途。 6. 曳尾於塗中：指的是在泥地中自由行動，這裡代表著莊子追求的自由無拘束的生活方式。 3. 白話文 莊子在濮水邊釣魚，楚王派了兩位大夫前來，對莊子說：「楚王希望讓您擔任官職，管理國政。」莊子手持魚竿，連頭也不回，說道：「我聽說楚國有一隻神龜，已經死了三千年，國王把它用絲巾包裹，珍藏在宗廟之中。請問，這隻龜是寧願死後留下骸骨而受人敬仰，還是寧願活著，自由自在地在泥地裡爬行呢？」 兩位大夫回答：「當然是寧願活著，在泥地裡爬行啊！」 莊子說：「那麼請回吧！我寧願自由自在地活著，也不願被束縛在官場之中。」 4. 總結 這則寓言表達了莊子的無為而治與超然物外的思想。他認為仕途雖然看似尊貴，但實際上會讓人失去自由，如同被供奉在廟堂中的神龜。相比之下，他更願意像活著的烏龜一樣，在世間自由地行動，而不是困於權勢與名利之中。這體現了莊子對個人精神自由的追求，也反映出他對世俗功名的不屑。
十二、 1. 原文 惠子相梁，莊子往見之。或謂惠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於是惠子恐，搜於國中三日三夜。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其名為鵷鶵，子知之乎？夫鵷鶵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於是鴟得腐鼠，鵷鶵過之，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 2. 注釋 1. 惠子：即惠施，戰國時期著名的辯士，當時擔任梁國（魏國）的宰相。 2. 相梁：擔任梁國（魏國）的宰相。 3. 或：有人，指不知名的告密者。 4. 鵷鶵：傳說中的珍禽，類似於鳳凰，象徵高潔之人。 5. 梧桐：指梧桐樹，傳說鳳凰只棲息於梧桐。 6. 練實：指竹子的果實，傳說鳳凰只食此果。 7. 醴泉：甘美的泉水，傳說鳳凰只飲醴泉。 8. 鴟：貓頭鷹。 9. 腐鼠：腐爛的老鼠，象徵低賤之物。 10. 嚇：表達驚恐，這裡是諷刺惠子無端害怕莊子。 3. 白話文 惠施擔任梁國的宰相，莊子前去拜訪他。有人告訴惠施：「莊子來，是想取代你的宰相之位！」於是惠施感到害怕，在全國搜查了三天三夜，以防莊子奪權。 莊子見到惠施後，對他說：「南方有一種鳥，名叫鵷鶵，你知道嗎？這種鳥從南海起飛，飛往北海，非梧桐樹不棲息，非竹子的果實不吃，非甘美的泉水不喝。現在有一隻貓頭鷹發現了一隻腐爛的老鼠，正在享受它的美食，而這時鵷鶵從空中飛過，看到這情景，忍不住露出驚訝的表情說：『嚇！』現在你竟然以你的梁國來威脅我嗎？」 4. 總結 莊子用「鵷鶵與鴟」的比喻，表達了自己對權勢的淡泊。他把自己比作鵷鶵，象徵高潔之人，而把惠施的宰相之位比作腐鼠，暗喻世俗的權勢與名利並不值得他追求。這篇寓言展現了莊子對仕途的超然態度，也諷刺了惠施的多疑與狹隘。
十三、 1. 原文 莊子與惠子遊於濠梁之上。莊子曰：「儵魚出遊從容，是魚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2. 注釋 1. 莊子：戰國時期哲學家，主張道家思想。 2. 惠子：即惠施，戰國時期著名辯士，擅長辯論，與莊子是好友。 3. 濠梁：指濠水上的橋，今安徽鳳陽縣有濠水，相傳即此地。 4. 儵魚：一種游動迅速的魚，這裡泛指魚類。 5. 從容：悠閒自在的樣子。 6.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你不是魚，怎麼能知道魚快樂呢？」 7. 安知：怎麼知道。 8. 請循其本：讓我們回到最初的問題來討論。 9. 云者：「說這話的意思是」，指惠子剛剛的問題。 10. 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既然你問我「你怎麼知道魚快樂」，就代表你已經認為我知道魚快樂。 11. 我知之濠上也：我是在濠水的橋上知道的，這是莊子的詭辯。 3. 白話文 莊子與惠子一起在濠水的橋上散步。莊子說：「你看這些魚悠然自得地遊來遊去，牠們一定很快樂啊！」惠子反駁說：「你不是魚，怎麼知道魚快樂呢？」莊子回答：「你不是我，又怎麼知道我不知道魚的快樂呢？」 惠子說：「我不是你，所以當然不知道你的想法；但你也不是魚，那麼你不知道魚快樂這件事就完全成立了。」 莊子笑著說：「讓我們回到問題的根本來討論。你問我『你怎麼知道魚快樂呢？』這句話本身就表示你認為我知道魚快樂，既然你承認我知道，那麼我的答案就是——我站在這座橋上，看著牠們遊來遊去，所以知道的。」 4. 總結 這則對話是《莊子》中的經典辯論之一，展現了莊子獨特的思辨方式。他先用「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來反駁惠子的質疑，接著又巧妙地將惠子的提問視為對自己「知道魚樂」的承認，從而達成詭辯式的勝利。這個故事不僅反映了莊子對於「直覺」的強調，也揭示了人對於「知識」與「感受」的理解方式。 此外，這段對話也涉及「同理心」的問題——我們是否能夠理解他者的感受？莊子透過這場辯論，表達了一種對萬物感通的哲學觀念，即人與萬物之間存在某種內在的共鳴，而非僅限於理性上的認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