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安頓生命的智慧
黃明誠 2008 圓神出版社分類:論說--理論
王陽明安頓生命的智慧,都是在面對困頓與挑戰中體驗出來的。他的學說是他生命實踐的最佳註腳,他的人格使他的學說成為有血有肉的生命之學。
五溺:初溺于任俠之習;再溺于騎射之習;三溺于辭章之習;四溺于神仙之習;五溺于佛氏之習。正德丙寅,始歸正于聖賢之學。
三變:先生之學凡三變,其為教也亦三變。少之時,馳騁于辭章;已而出入二氏;繼乃居夷處困,豁然有得于圣賢之旨;是三變而至道也。居貴陽時(1509),首与學者為“知行合一”之說;自滁陽后(1513),多教學者靜坐;江右以來(1520),始單提“致良知”三字,直指本体,令學者言下有悟;是教亦三變也。
王陽明所謂的知是仁人內在本具的良知,而非朱子所謂的知(透過經驗知識所產生的道德知識)。
十二歲時回答老師「讀書學聖賢」是人生第一等事,並且熱心學習弓馬之術和兵法之學,不願當死讀書和求取功名的章句之儒。
以馬援為偶像:馬援也是一位「老當益壯、馬革裹屍」智勇雙全的東漢名將。先生一日謁伏波將軍廟(廟在梧州),拜其像,嘆曰:「吾十五歳夢謁馬伏波。今日所見,宛如夢中。人生出處豈偶然哉!」因賦詩云:四十年前夢裡詩,此行天定豈人為?徂征敢倚風雲陣,所過須同時雨師。尚喜遠人知向望,卻漸無術救瘡痍。從來勝算歸廊廟,恥說兵戈定四夷。
狂者氣質:信奉心學的大多是豪傑型的人物,因為凡事反求諸心,因此強調獨立自主的人格主體性。狂者積極進取、志向遠大、不會矯揉做作、隨波逐流。「吾自南京已前,尚有鄉愿意思。在今只信良知真是真非處,更無掩藏回護,才做得狂者。使天下盡說我行不掩言,吾亦只依良知行。」
重視親情:認為親情是人的本性,而非執念。「此念生於孩提。此念可去,是斷滅種性矣。」由儒家來看,人的愛親之心是一切道德的出發點,也是仁的根本。
王陽明年輕時在文學上與人爭勝,不久出入佛老二家思想,最後被扁龍場,度過了艱苦的歲月,終於證得正道,此為「三變」。「三變」是王陽明嘗試安頓生命與自我超越的歷程;「五溺」代表全生命的投入、全心全意的追求。自我探索且力行實踐以確立自己真正的心靈需求。
初識聖人之學:十八歲那年拜見理學家婁諒,相信聖人可學而至,開始用功讀書。「吾昔放逸,今知過矣。」
格竹:程朱理學是欽定的官學,主張格物可以窮究事物之理,進而理解天理成聖。二十一歲時王陽明七日格竹,卻因此病倒,懷疑自己沒有做聖人的才分,「官署中多竹,即取竹格之,深思其理不得,遂遇疾;先生自委聖賢有分,乃隨世就辭章之學。」
兩次會試落第:「汝以不得第為恥,吾以不得第動心為恥。」「二十七歲,自念辭章藝文,不足以通至道;求師友於天下,又不數遇,心持惶惑。」
不得志而轉向道教:九華山賦「長遨遊於碧落,共太虛而逍遙。」三十一歲時告病遁入陽明洞修練長生之術。
三十三歲重回官場:王陽明瞭解到逃避無法得到真正的寧靜,重回儒學尋找存在的價值依據。
被捕入獄:三十五歲上疏救賢而得罪宦官劉瑾,正德二年被貶為貴州龍場驛丞。原本打算逃跑的王陽明擔心連累父親,決定前往龍場。泛海「險夷原不滯胸中,何異浮雲過太空?夜靜海濤三萬里,月明飛錫下天風。」
在貴州萬山叢棘、蛇虺魍魎、語言不通的環境下,王陽明面對了哲學最終極的問題:死亡。他自製石棺,求內心平靜。唯有真正面對死亡的威脅,才能正視生命的意義。「問夭壽不二。先生曰:學問功夫,於一切聲利嗜好俱能脫落殆盡,尚有一種生死念頭毫髮掛帶,便於全體有未融釋處。人于生死念頭,本從生身命根上帶來,故不易去。若於此處見得破,透得過,此心全體方是流行無礙,方是盡性至命之學。」
「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於事物者誤也。」人的本性已經圓滿完足,因此只要在內在心性做功夫,人人都可以成聖。王陽明之後的觀念都是以此推廣而來。
三十四歲立志以教育改造社會:「是年先生門人始進。學者溺於詞章記誦,不復知有身心之學,先生首倡之,使人先立必為聖人之志。聞者漸覺興起,有願執贄及門者,至是專志授徒講學。」要安頓身心不畏世俗功利價值所惑,首先要立志成聖,他的一生就是以此為最高理想,並且將這種精神推廣出去。王陽明在龍場建立了第一所書院「龍岡書院」,往後於剿匪靖亂之中,仍堅持繼續講學。
師友之道:該年王陽明也遇到學術志業上的好友湛若水。「然師友之道久廢,咸目以為立異好名,惟甘泉湛先生若水時為翰林庶吉士,一見定交,共以倡明聖學為事。」
強調立志:「志不立,天下無可成之事。」「立志用功,如種樹然。方其根芽,猶未有幹,及其有幹,尚未有枝,枝而後葉,葉而後花、實。初種根時,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葉想,勿作花想,勿作實想。懸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沒有枝葉花實?」
破心中賊難:王陽明三十八歲開始論知行合一之事,發展出與官學(程朱理學)不同的心學。受命南贛汀漳巡撫之時,平定寇盜後於各縣興立社學,以移風易俗教化百姓。他認為人皆具本來良知,無不可教之人。
時郡守南大吉,先生所取士也,以座主故拜於門下。然性豪曠不羈,不甚相信,遣弟南逢吉覘之,歸述先生講論如此數次。大吉乃服,始數來見,且曰:「大吉臨政多過失,先生何無一言?」先生曰:「過失何在?」大吉歷數某事某事。先生曰:「吾固嘗言之矣。」大吉曰:「先生未嘗見教也。」先生曰:「吾不言,汝何以知之?」大吉曰:「良知。」先生笑曰:「良知非我常言而何?」大吉笑謝而去。於是闢稽山書院,聚八邑彥士講學。
心即理:聖人之道必須向性中求,而非透過向外窮理的工夫。程朱認為唯有透過持續不斷地格物窮理,能獲得正確的道德知識,也就是天理。也就是透過經驗的探究與道德法則的思考,來保證道德行為的正確性。相較之下,陸王心學是由內而外、由心而理的工夫,也就是先尊德性後才進行道問學的工夫。
心即理:王陽明將心、性、理皆視為道德主體,因此所謂「心即理」。
理豈外於吾心邪?晦菴謂人之所以為學者,心與理而已:心雖主乎一身,而實管乎天下之理;理雖散在萬事,而實不外乎一人之心。是其一分一合之閒,而未免已啟學者心、理為二之弊。此後世所以有「專求本心,遂遺物理」之患,正由不知心即理耳。夫外心以求物理,是以有闇而不達之處
王陽明所謂之「物」,並不是心外的客觀存在事物,而是指心所接觸的對象,或是由心發動的行為。王陽明所謂格物,重在心發念的地方下工夫,即強調在心意初萌時即存善去惡,使己心完全符合正道,將「格物、致知、誠意、正心」視為同一工夫。
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於事親,即事親便是一物。意在於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於仁民愛物,即仁民愛物便是一物。意在於視聽言動,即視聽言動便是一物。所以某說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誠無物」,大學「明明德」之功,只是箇誠意。誠意之功,只是箇格物。
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體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無時無處不是存天理。即是窮理。天理即是明德。窮理即是明明德。
王陽明所謂的知是仁人內在本具的良知,而非朱子所謂的知(透過經驗知識所產生的道德知識)。不確立本心,即使外在知識再豐富,卻與自我生命了不相關,則當我們真正臨事時,依然發揮不了作用,無法安頓生命。
王陽明三十八歲始論知行合一。當心發動為意時,或心與外物接觸時,心體良知已在行動。一個人不行善時代表此人的良知為私慾阻斷,因此在行時他並未知,也就是良知本體被蒙蔽。
心一而已。以其全體惻怛而言,謂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謂之義。以其條理而言謂之理。不可外心以求仁,不可外心以求義,獨可外心以求理乎?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為二也。求理於吾心,此聖門知行合一之教。
就如稱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稱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曉得說些孝弟的話,便可稱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饑,必已自磯了。知行如何分得開?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斷的。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今人卻就將知行分作兩件去做。以為必先知了,然後能行。我如今且去講習討論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終身不行,亦遂終身不知。
今人學問,只因知行分作兩件,故有一念發動,雖是不善,然卻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說個知行合一,正要人曉得一念發動處,便即是行了。發動處有不善,就將這不善的念克倒了。須要徹根徹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潛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
王陽明提倡知行合一論,就是要矯正當時世人藉口先之後行而不行,或任意行之藉口自己不知,或把博學當成目的、一味追求外在知識的弊病。
靜坐哲學:因弟子不能理解知行合一的真義,王陽明才教弟子靜坐,沉澱個人的私慾偏見、平息思慮,使本心顯露達到光明澄澈的境界。靜坐只是手段,「靜」並非虛空或靜止不動,而是體會超越私欲與天理合而為一的境界。
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工夫。靜時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動時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寧靜不寧靜。若靠那寧靜,不惟漸有喜靜厭動之弊,中間許多病痛只是潛伏在,終不能絕去,遇事依舊滋長。以循理為主,何嘗不寧靜;以寧靜為主,未必能循理。
王陽明的哲學是強調實踐的學問,真正面對人世一切事物、處理生命的難題時,能達到誠意正心的境界。能幫助我們度過生命的困頓,安頓我們的身心,這種學問才是有意義的。所謂的事,其實包含人一切的生命活動,意念、情緒及外部行為,皆屬於事的範圍。
汪景顔近亦出宰大名,臨行請益,某告以變化氣質。居常無所見,惟當利害,經變故,遭屈辱,平時憤怒者到此能不憤怒,憂惶失措者到此能不憂惶失措,始是能有得力處,亦便是用力處。天下事雖萬變,吾所以應之,不出乎喜怒哀樂四者。此爲學之要,而爲政亦在其中矣。
九川問:「近年因厭泛濫之學,每要靜坐,求屏息念慮,非唯不能,愈覺擾擾。如何?」先生曰:「念如何可息?只是要正。」曰:「當自有無念時否?」先生曰:「實無無念時。」曰:「如此,卻如何言靜?」曰:「靜未嘗不動,動未嘗不靜。戒謹恐懼即是念,何分動靜?」曰:「周子何以言『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曰:「無欲故靜,是『靜亦定,動亦定』的『定』字,主其本體也。戒懼之念,是活潑潑地,此是天機不息處,所謂『維天之命,於穆不已』。一息便是死,非本體之念即是私念。」
王陽明憑著過人的膽識、卓越的戰術和謀略,善用心理戰術,在敵眾我寡的情況下順利平亂。面對軍情的變化皆能不憂不懼,坦然以對。
近來信得『致良知』三字,真聖門正法眼藏。往年尚疑未盡,今自多事以來,只此良知,無不具足。譬之操舟得舵,平瀾淺瀨,無不如意,雖遇顛風逆浪,舵柄在手,可免沒溺之患矣。
陽明心學的基本思想在先確立人先天所具有的道德主體性,既而以修養工夫充分實現此道德主體,使所有道德行為、道德規範皆發自此道德主體,完成自我人格。
故區區專說致「其良知」。隨時就事上致其良知,便是「格物」;著實去致良知,便是「誠意」;著實致其良知,而無一毫「意必固我」,便是「正心」。著實致良知,則自無忘之病;無一毫意必固我,則自無助之病。
心之良知是謂聖。聖人之學,惟是致此良知而已。自然而致之者,聖人也;勉然而致之者,賢人也;自蔽自昧而不肯致之者,愚不肖者也。愚不肖者,雖其蔽昧之極,良知又未嘗不存也。苟能致之,即與聖人無異矣。此良知所以為聖愚之同具,而人皆可以為堯舜者,以此也。是故致良知之外無學矣。
宋明理學的核心問題乃是由人的心性建立道德主體性,所有的學問都是以生命的體悟為出發點,以生命的實踐為依歸。
因為心的自覺,人可以超越自身的有限性與死亡的恐懼,完成人之所以為人的道德生命。
先生遊南鎮,一友指巖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於我心亦何相關?」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目無體,以萬物之色為體。耳無體,以萬物之聲為體。鼻無體,以萬物之臭為體。口無體,以萬物之味為體。心無體,以天地萬物感應之是非為體。
蓋天地萬物,與人原是一體。其發竅之最精處,是人心一點靈明。
先生曰:「我今將行,正要你們來講破此意。二君之見,正好相資為用,不可各執一邊。我這裏接人,原有此二種。利根之人,直從本原上悟入,人心本體原是明瑩無滯的,原是個未發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體即是功夫。人己內外,一齊俱透了。其次不免有習心在,本體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實落為善去惡。功夫熟後,渣滓去得盡時,本體亦明盡了。汝中之見,是我這裏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見,是我這裏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為用,則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若各執一邊,眼前便有失人,便於道體各有未盡。」
既而曰:「以後與朋友講學,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只依我這話頭,隨人指點,自沒病痛,此原是徹上徹下功夫。利根之人,世亦難過。本體功夫,一悟盡透,此顏子、明道所不敢承當,豈可輕易望人?人有習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實用為善去惡功夫,只去懸空想個本體。一切事為俱不著實,不過養成一個虛寂。此個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說破。」
大凡人只是此心。此心若能存天理,是個聖賢的心;口雖不能言,耳雖不能聽,也是個不能言不能聽的聖賢。心若不存天理,是個禽獸的心;口雖能言,耳雖能聽,也只是個能言能聽的禽獸。
個個人心有仲尼,自將聞見苦遮迷。而今指與真頭面,只是良知更莫疑。
問君何事日憧憧?煩惱場中錯用功。莫道聖門無口訣,良知二字是參同。
人人自有定盤針,萬化根源總在心。卻笑從前顛倒見,枝枝葉葉外頭尋。
無聲無臭獨知時,此是乾坤萬有基。拋卻自家無盡藏,沿門持缽效貧兒。
此心光明,亦復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