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緣際會,2014年的大專延伸神學交付給我一堂課,關於聖經在近代中國的翻譯,我才開始蒐集聖經中譯的相關資料。我先在網路上找到了一份中文聖經譯本列表,從1823年馬禮遜的《神天聖書》到1919年的國語和合譯本,這之間有非常多的中文聖經譯本問世,是一份長長的列表,從小到大我們在教會只看過和合本,其實這之前還有很多聖經譯本,1919年之後,聖經的中文修訂也沒有停止。因為要準備這堂課,那一年我在台北國際書展特別去聖經公會攤位上逛逛,注意到聖經各經卷拆開出版的「研讀本」,研讀本並列三種譯本的經文,分別是新標點和合本、和合本修訂版、現代中文譯本修訂版,讓讀者交互參照,此外還有註解與簡短的經卷背景介紹。
對照這三個中文譯本,可以感受到這三個時期的譯者對信仰有不同的體悟,例如創世記六章六節:「耶和華就後悔造人在地上」,全知全能的神怎麼會後悔?經過原文的考究,和合本修訂版改成「耶和華就因造人在地上感到遺憾」,原本的情緒較為強烈,自己否定自己的作為,後來的譯文較為和緩但更深層,更多傳達出神對於世人的憐惜之情。
在網路上可以查到創世記六章六節的神學討論,這神學的爭辯其實也在譯者的心中,他認定「後悔」不適合用來形容神,所以修改了這段經文。其實在聖經翻譯歷史上,有很多這類的爭論,例如在1843年開始翻譯的《委辦譯本》,當時各差會的傳教士思索著神的譯名,核心問題在於:中國人心中的至高神,是不是就是基督信仰中的那一位造物主?如果是,那麼便找到相對應的名字當作神的中文譯名,如果不是,又牽涉到另一個問題,難道數千年來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都沒辦法認識到那一位唯一的神嗎?
場景拉到日本,在遠藤周作的小說《沉默》,最後洛特里哥找到他的老師費雷拉時,深刻地討論了這個問題,老師認為日本人的心沒有辦法放入天主教的神,「他們信仰的不是天主教的神。日本人以前沒有神的概念,今後也不會有。」
從小在教會長大的我,或許不會意識到這個問題,也不會拿這個問題質問自己,會不會我就是那一個錯誤認識神的人?會不會我們的本土價值觀嚴重扭曲了基督教信仰?當然在教會是不會討論這些的,不過這卻是聖經常出現的主題,每個先知對於神都有不同的認識,但是神在向他們顯現、給予啟示的時候,往往是要指出他們的誤認,先知的經歷像是一種錯誤示範,他們代表世人犯錯,好讓我們後人朝向神的無限更逼進一點點。
前陣子台北基督徒聯合書展,今年的主題是「和合本百年與中文聖經譯本歷史展」,我帶著阿讓去看看陳列出來的各種聖經譯本。聖經翻譯也給我同樣的感覺,跟先知一樣,他們要用大半輩子去犯一個錯,馬禮遜的同工米憐哀嘆學習語言的困難,他說學習中文必須有瑪土撒拉的長壽,他做的事情,是把他對於神的認識,翻譯成他不熟悉的語言,這是如此的艱難。在書展看到陳列出來的各種譯本,已經不在現代基督徒的信仰生活中了,但還是可以感受到那是聖經譯者用了一生的歲月所留下來的信仰體悟,一代一代的人都沒有放棄信仰的探求。最近讀到一首詩,方思的〈念〉,我想可以用來形容如此活著的姿態:
「我是以有涯逐無涯的凡人,擲滿懷信仰的一生於真理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