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讀空音央自言受其啟發的楊德昌,除開作品選題、相似的人物設定和背後的意識形態,更有類似或刻意就意義上完全悖反的物件應用與手段。
以《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下略稱《牯嶺街》)為例,物件最甚者便是燈和手電筒。片頭被打開的燈點亮原本陰暗的空間,旋即浮現「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字卡,彷彿意表透由改編真實事件的方式,昭示重探過往社會尋常被忽視之處的決心(不論各方對全片解讀為何),因此字卡「國民政府遷居來台…下一代發現父母的惶恐…以組織幫派壯大自己幼小的生存意志」出現後,片中片的影像工作者,意外發現由上落下的書,擱置原先攝製舊中國的陳腔濫調,將手電筒照向片廠上方的小四等人,電影才真正意義上開始,後續所有明確的「光照」,都從而有了新的意義。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片頭,取自網路,僅作文章用途
類似應用在《青春末世物語》當如以悠太為首的幾人、將音樂器材搬至秘密基地的晚上,小幸趕忙參加富美邀約的示威運動,一旁把玩器材的悠太調侃小幸是否交了女友,小幸不滿自身的滿腹理想被誤會成兒女私情,對其破口大罵「你能不能好好想一想」,此時,基地上方的阿太和小明,因地震不慎摔落原先持握的手電筒,吊線懸掛半空,晃動的燈光映現出悠太和小幸的人影閃爍,合觀宛如《牯嶺街》小明的悠太、口口聲聲「這個世界是不會變的」之設定,便能被詮釋成地震這般社會恐懼,造成悠太和小幸「消極與積極」、「日本人與在日朝鮮人」等諸多立場之相互矛盾,且這一切竟是經過阿太和小明、這樣的旁觀者所意外發現。
下一次的相關應用,已是到了近片末的時點,當悠太站上講台承認自己對校長的「恐攻」作為,銜接小幸在禮堂、自家餐廳的兩顆臉部特寫,再攝製天花板晃動的吊燈,被客人起身扶正後卻依然因地震碎動,同時畫外音傳出小幸獲得了獎學金的消息。相同的吊燈物件,卻不再是照看長期被忽視的某處之意義,而是所謂的問題本身,指解決了眼下校長同意退讓之校園監控系統的問題,因社會恐懼而生的其他問題卻依然存在,更遑論解決問題的方式,竟是倚仗頻頻言及「這個世界是不會變的」的悠太,反襯出對其不時批評、卻又無方面對眼前情狀的小幸,是如何的過份幼稚。

《青春末世物語》近片末禮堂裡的小幸,取自網路,僅作文章用途
悖反的手段即同樣意欲指認各自脈絡下的威權,方法卻有根本上的不同。《牯嶺街》可能是建中教室後方、刻意不出現於構圖的老蔣遺像,或是搭公車時經過畫面邊角的吉普車,又或是長廊前用來刑求的冰塊,無法著見卻又處處存在,威權總是隱晦但充斥其中;《青春》則是令使角色直接目視被丟海苔便當的鬼頭首相,以及在校長室、禮堂內面目猙獰的校長(其形象和座車「站立」的設定絕對是致敬GTO的內山田主任),不假掩飾的矗立眼前,威權面貌被赤裸的指認。這樣的差別許因所處社會背景與時代不同的影響所致,體現了空音央的融會貫通,有別於三教九流對前人的照本宣科。
當阿太因服儀和中指被監控系統扣了十分,而被懲處將音研的社辦拖洗乾淨,探班的小明為作弄阿太而踩踏其早先拖過的地方,被阿太抗議後作罷,於是兩人為免弄髒地板,逐漸龜縮至角落寸步難行。看似單作調和敘事節奏與刻劃角色形格的橋段,實則反映出全片的命旨,原初縱然瓶罐滿地,卻好似大同世界活動自在,是威權重新定義了「乾淨」,蓄意排去非我族類,裂解了小幸與悠太、裂解了社會的本來面貌,即使靜坐與示威、即使表態與吶喊,可世界卻依然不變,停格捏奶頭的瞬間,是作者給予角色在這絕望世界的溫柔,兩人奔赴天橋兩邊的必然,力勁相比刺入小明身體的那把刀,只有過之而無不及。

《青春末世物語》劇照,取自網路,僅作文章用途
日前,TFAI選映楊德昌尤為喜愛的動畫電影《原子小金剛:宇宙的勇者》,電影將動畫中的三集重新編排成三段情節,多數內容不值一提,無論就劇情或分鏡的表現方式皆乏善可陳,然而,第一段故事卻稍有不同,該段講述近未來的科技,是將大型機具單一功能的零組件分屬給不同機器人,只要機器人各就各位,該機具就能正常運作。過程中,分屬操縱桿的機器人產生自由意識,質疑小金剛配合其他機器人,成就機具與社會正常運作的意義何在,繼而向世界做出反抗。

《原子小金剛:宇宙的勇者》海報,取自TFAI,僅作文章用途
觀者如我遲遲無法理解楊德昌喜愛的原因,是直到《青春末世物語》問世後,才彷彿眼見楊德昌那個被觸及某個開關的當下,那個銀幕/螢幕前目光如炬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