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啃記) 從「三冬」開始:一段關於土地、語言與記憶的母親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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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我們在在露營地看完螢火蟲後,在黃色燈光下聽媽媽講述童年印象,從「三冬」開始。


在露天草地樹下,聽她說起從前

2025年清明節連假,我們家人去了南投國姓鄉露營。家庭旅遊的第一晚,我走到媽媽面前,問她:「可以跟妳聊聊嗎?」她點點頭(詳見【緣起篇】)。我們圍坐在露營桌旁,聊了兩個多小時。

我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題問,她用我們家習慣的語言——閩南語——慢慢地回答。那語速、語氣、語調,和她平常問我「吃飽沒?」的語氣不大一樣。是一種記憶的語氣,一種只有當她回憶時才會出現的聲音。

那天晚上,是第一次這麼長時間地,聽她說起自己的童年。


「佃農」出身的家族

媽媽說,他們小時候的生活很辛苦。家中世代都是佃農,種的是別人的田。所有收成的大半都要交給地主,自己能留下的不多,她出生於民國40年,很巧的是外公生她時36歲,而她的爺爺24歲生外公,剛好三個人生肖都是屬兔,外公家裡幾代人都是務農,跟當時大多數人一樣,幾代人都住在離我小時候家裡走路5分鐘的三合院裡。

媽媽說:「那時候大家都一樣,窮、累,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她說得平淡,卻帶著某種習慣的忍耐。

後來,有一件事改變了他們的生活。媽媽說,因為「政府有出政策」,外公與政府申請了一塊地,才讓家裡慢慢不一樣。

她指的是「375減租」和「耕者有其田」這些土地改革政策。雖然她把前後年代有些混淆,但她記得很清楚一件事:

「如果沒有這些政策,我們這輩子都還是在種別人的田。

我查了一下跟她分享的內容,其實包含了「耕地三七五減租條例」、「耕者有其田」、「公地放領」等相關政策與措施,民國38年時,時任台灣省主席的陳誠參考--中國國民黨主政的國民政府在中國大陸地區實施的二五減租


「三冬」的年,不只有水稻田

我問她,那時候一年耕種的情形為何?她說:「一年要種三冬。」

「三冬」是她用閩南語講的(sam-tang),意思是「一年有三次收成」。

我愣了一下,對我來說,最有印象的應該是池伯朗大道兩旁綠油油的水稻田。她解釋道:水稻田一次更種稻收成大約120天(四個月),所以一年通常有兩次收成,落在六月與十月各收一次。但農民不能讓田地空著也同時考慮土地肥力課題,因此從十月到翌年二月這段時間,他們會額外種雜糧與青菜──番薯、越瓜(「醃瓜」)、大頭菜、韭菜、白蘿蔔(她用的是閩南語「菜頭」,也用來做醃製蘿蔔乾「菜脯」)、青菜等等。什麼能種就種,也會把番薯葉當作土地肥料,種什麼吃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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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不能停,生活也不能停。她笑著說:「地不能閒著,要種才有飯吃。」

佃農與地主間的時代變化

媽媽提到,因為政府公地放領的政策,外公因為長期佃農的事實,跟政府申請到員林民生段的一塊土地,開啟了自耕農的角色變化,甚至後來還有機會賣掉其中小部分,換了些錢,再去買了家裡附近的農地,也就是我小時候二舅家的果園土地。

她說,那塊距離外公家不遠的土地,原本是當地大地主的地,她印象中聽家中長輩曾經聊到,中部有很多地主都是客家人背景,當時政府強制徵收後,再拿出來分給佃農。真的是幾家歡樂幾家愁。

「對地主來說,這是剝奪奪;但對像我們這樣的農家,總算有了自己的土地可以為自己活下去。」

這句話讓我極為震撼。以前在歷史課本提到的德政,在媽媽眼中的政府善行,背後卻有一群哭泣者,政策的一體兩面,可能是掠奪,也可能是機會。而我母親的家庭,是站在那個歷史轉折點上,拼命努力,想要抓住的一群人。


土地、語言與記憶的重量

我們聊到那些土地的地點,像是我小時候長大與外公家附近都是一個叫做「彎仔」的地方(閩南語發音:oan-á),那也是她從小長大的區域,就是在彰化山腳路的一個轉折段。附近還有一個地方叫「三塊厝」(閩南語發音:saⁿ-khòe-tshù),意思是「三戶大戶人家居住的地方,也就是靠近後來買的果園土地附近,我猜可能三戶大戶就是客家人的背景」。我猜在當時1950年代,台灣的很多其他地方應該也存在很多個「彎仔」與「三塊厝」,就像台灣各地火車站附近的有很多中山路與中正路一般。

這些地名、這些語言、這些畫面,忽然打破時空,把一些小時候隱約聽過的名詞與印象中成長的環境交織在一起,構成一個立體的畫面。

當媽媽說起它們時,我突然理解——那不只是地理,而是她的世界。 而我是第一次,用她熟悉的語言,走進那個世界。


我從前沒聽過的語言重量

那天晚上,她的聲音很平靜。不是怨,而是一種深沉的篤定。

「以前我們都是種別人的地,現在你看,這塊是我們的了。」

有土斯有財,這是長久一來傳統文化的影響,從媽媽的故事中,我真切感受到可能過去外公與外婆,曾在她的面前述說過這個感動。

那不是炫耀,是累積多年後,第一次有人跟她聊起,而那個人是她的兒子。

坐在她身邊,心情有點複雜,我終於有點體會到,身為那個時代台灣農村女性的沈默、堅韌與現實。

有土斯有財

有土斯有財



從這段記錄,開始啟航

自小我家裡講的是閩南語,雖然在台北很少會用到,但身體記憶讓自己可以用媽媽習慣的溝通方式,也許這正是開啟媽媽回顧的鑰匙。

說那塊地、那個時代、那些日常,那一刻媽媽說的不只是歷史,一種活過來的記憶。

這段訪談,第一次真心想更了解她。我開始思索:

如果我能夠慢慢地記下來,也許有一天,我的孩子可以透過這些文字,認識他們的阿嬤。

一個從三冬開始,一步一腳印走過來的人。


後記

這是媽媽與我交流的第一晚。

還有許多她沒說的,我還沒問的。 但我會一點一滴,把這些話,慢慢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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