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有一種特別的感觸,人的忘性越發明顯,似乎隨著年紀增長和身體老化成正比的,而且,你又無法阻止它繼續發生。例如,我從書房裡拾起了一本日文舊書,當下,總要琢磨著這書到底何時在哪裡買的,考驗自己的記憶庫?遺憾的是,如今,我已失去了當年青傲雪的耐性,實在等不及了,乾脆翻到該書版權頁裡,查看依我購書的註記,再次無情的證實,我記性的連續壁是以何種速度崩塌下來的。
之前,我曾經提過,2018年6月18日到大阪旅遊,無意間,發現了山內書店,心情很是高興。一走店裡,我立刻探尋需要的舊書。而ドナルド.キーン(唐納德.基恩 Donald Keene)《石川啄木 評傳》角地幸男 譯(新潮社,2016)這部評傳,就是我在此旅程中意外的收穫之一。寬泛說來,我對於唐納德.基恩的日本文學研究著作,一直保持高度的關注,包括他那大部頭歷史著作《明治天皇》,我同樣不畏艱難地將它列為必讀的書目。
進一步說,我對《石川啄木 評傳》一書尤為推崇,在於唐納德.基恩客觀而持平的學術態度。他並未像商業市場導向的(或日本共產黨)傳記作家,為了業績暢路或遂行政治目的,不是把其傳主吹捧上天,就是將其打入強烈硫磺味的地獄裡。相反,我在這部評傳中看到了他深度的批判。在第8章「詩人還是小說?」,他提到:青年詩人石川啄木(1886-1912)像多數的日本作家一樣,讀過歐洲大文豪的日譯本以後,他們內心無不受到強烈的衝擊。
簡單講,明治時期日本小說還處於翻譯和以西方為師的階段,就算他們拼盡了全力,寫出了「自豪」的作品,但他們小說中的主角型塑軟棉無力,少了屠格涅夫及其十九世紀傑出作家們筆下人物的具體與飽滿。儘管不服輸的石川啄木一度向屠格涅夫發出挑戰,自己也寫出一部與《前夜》媲美的小說,但最終他察覺到自己的局限。唐納德.基恩如此評價道:「石川啄木是極為早熟的詩人,依他當時的能力自許要寫出比得上歐洲頂尖作家的小說,而且,在他有限的世界裡要寫出多重複雜的現代小說,反映出其年少輕狂與不知量力。」
然而,石川啄木畢竟是自知反省的人,幸好那時候沒有「文學獎」的製造與浸染,把他推入仙氣飄飄的幻境裡。他斷然做出了調整。他不再糾纏於如何超越屠格涅夫的小說這個妄念而自我安慰,而是決心作為現代的詩人,寫出所處時代的所有感知與思想觸動。用簡白的說法是,在明治時期的作家與詩人,他們都處在傳統與現代的調和拉扯的關係中:以詆毀資本主義為最大任務的批評者,除了否定現代化與現代性的陰暗面,他們是否捫心自問自身也享受著這個甜美的紅利?(2025年4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