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反覆閱讀 Raymond Williams 的《Marxism and Literature》,特別是他對「情感結構(structure of feeling)」的論述,開始為自己長期以來所經歷的那種「說不出口但確實存在」的內在狀態找到一個語彙的起點。
Williams 寫道:
"It is a structured formation which, because it is at the very edge of semantic availability, has many of the characteristics of a pre-formation, until specific articulations—new semantic figures—are discovered in material practice."
我嘗試理解這段話時,想到的是自己這幾年在學術體制內外來回拉扯的經驗。作為一名碩士生,一方面對思想與書寫仍保有強烈召喚與倫理感,渴望在某種未明朗的知識工程中持續耕耘;另一方面,卻不斷感受到來自社會現實的多重壓力:大罷免事件後的政治動盪、言論空間的收縮、中國統戰工程的陰影、以及來自體制與市場對於「可用之人」的期待。
這些感受,無法簡單被命名為焦慮或倦怠,而更像是一種尚未被語言吸納的社會經驗──你知道自己正處在某種結構裡,卻無法用現成的話語體系去描述它。這使我理解 Williams 所說的 "at the very edge of semantic availability" 並非抽象的形容,而是生活真實的註腳。
"It is not a doctrine, it is not a set of prescribed beliefs, but rather the lived experience of the quality of life at a particular place and time."
書寫,於是成為一種必要的實作──不是為了輸出意見,也不是為了產製效益,而是為了與那個尚未成形的結構共處。那個結構,或許就是我與許多同齡人所共享的一種感受結構:它由拒絕、召喚、遲疑與誠實所組成,在既有政治話語與文化制度之外,緩慢醞釀、未定、卻已實存。
也許,這就是我們這一代人的時代感。
我們這一代接受自由主義語言長大、在民主制度下社會化,也或多或少意識到自己擁有選擇職涯、生活風格與價值的自由。但當我們實際走入現實制度、就業結構、學術或文化場域時,那些自由語言似乎瞬間失效—它們無法為我們抵擋壓迫性的績效邏輯、國族動員的政治語境,也無法為一個想要書寫、閱讀、沉思的人,提供一個能長久存身的節奏。
某些經驗正在我們之間流動:疲憊、不欲抵抗、對「有用性」的警覺、對持續創造的堅持、對再一次集體被動員的懷疑。我們知道它們存在,但還說不清它們是什麼。這種「未語言化的集體經驗」,正是 Williams 所說的感受結構初現時的樣貌。
這不是一種風格,也不是某個文化類型,而是一種在各種場域中若隱若現的生命質地。它或許出現在政治冷感與審慎參與之間的距離中,出現在我們對自己閱讀書寫的辯證中,出現在我們想說卻尚未說出的那些沈默中。
而我希望,在還能寫的時候,繼續為這些感受尋找可能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