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總是寫著誰被帶走、誰被槍決,誰沒再回來。但《金月蓮》讓我看見,那些沒有被寫下的名字—是誰每天張望牢門,是誰在沉默中熬過幾十年、甚至一生。她們的名字,叫做阿金、月娥、惜蓮,也可能是所有在歷史邊緣被忽略的女性。
朱嘉漢寫的不是一部史詩小說,也不是正義宣言,而是三位女性的碎片生命。從日治時代、白色恐怖直到解嚴之後,時間在這部作品裡並非線性延展,而像是三條併行卻不相交的河流。阿金、月娥與惜蓮的身體,各自浸泡在不同時代的水裡,承受著那個年代特有的語言暴力、禁忌與不得不的選擇。
這本書讓我感受到的第一種情緒是「喘不過氣」:不是因為事件有多慘烈,而是因為那種壓抑太過精細,讓人甚至找不到出口。白色恐怖這段歷史,已經被無數紀錄、影片與記者文字鋪陳過:有太多人談論政治受難者的冤屈與勇敢。但極少有人真正回頭看—那些沒有被判刑、沒有進監牢、甚至沒被問話的女性,她們怎麼過日子?她們怎麼消化失去,怎麼繼續活?
她們不是英雄,也不是烈士,只是剛好活下來的人。但正是因為「剛好活下來」,反而背負了最長久的記憶。
月娥那種無聲的等待、惜蓮對父親的模糊想像、阿金說話時那種自我掩飾與懷疑,都是歷史壓力在女性身體上留下的陰影。這些角色讓我想到很多真實存在的女性:母親、祖母、鄰居,甚至是妳我自己。她們的人生不曾被正名,也無從抗辯,她們只能在流言蜚語中咬牙活下去。誰也不能大聲替她們喊冤,因為她們不是主角,但卻是被歷史遺落的主要承擔者。
我記得有一晚,再次跟D聊起這本書,他說:「那些在白色恐怖中被留下來的女人,甚至不只是倖存者,她們還是歷史的活體儲存器。」這句話讓我停下來很久。的確,歷史裡的女性角色,常常不是被記得,而是被「遺忘得恰到好處」。忘記她們的恐懼,忘記她們為了生存而選擇的沉默,忘記她們為了不牽連他人,怎麼一口氣也不敢喘地走完一生。
但她們真的「只是」選擇沉默嗎?
或者說,是誰,在要求她們「最好安靜一點」?
朱嘉漢的文字讓我想起政治哲學中關於記憶與權力的討論:傅柯曾說,知識是權力的延伸,而歷史的編撰,正是最強大的權力展演之一。當國族記憶不容許雜音、不容許私密的傷痕、不容許一個女人說「我恨」,那麼這些身體的痛、日常的羞辱、無法發聲的愛與喪失,便會被視為「無關緊要」。
但在《金月蓮》裡,這些「無關緊要」被拾了起來,排進故事的中心。不是作為象徵或陪襯,而是作為歷史真實的一部分。
這讓我想到,我們在談女性自我照護的時候,是否也該看見那些無形的歷史壓力?
不是只有情緒或生活壓力,而是幾代人以來累積的、根植於身體記憶中的羞恥與禁言—— 那種「不能哭、不能說、不能恨、不能記得太多」的訓練,仍然活在我們的行為中,活在很多女性面對創傷時的「沒事啦」裡。
朱嘉漢筆下的角色,不是為了創造高峰情節,而是讓我們重新理解什麼是歷史的「延續性」。歷史不是一個事件的發生與結束,而是一種沉默如何代代複製、內化、深植於生活之中的過程。
而女性的身體——作為愛的場所、慾望的場域、暴力的出口—也成為這段歷史的最深層見證者。
讀完《金月蓮》,我沒有大哭,但心裡有一塊地方是熱的。不是因為我原諒了什麼,而是因為我終於看見了一些從未被說出來的事。這本書像一種照護,是為了替歷史裡那些沒被記得的女性,輕輕地說一句:「妳的悲傷,我聽見了。」
她們不一定要站上歷史舞台,但她們不該再被要求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