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這本書已經有段時間,卻直到前幾天才有機會去書店買下它。《紫色木槿花》,如果以現在台灣對於非洲文學的瞭解,可以說是非常好入門的小說。奈及利亞看似離我們遙遠,但某些意念卻是毫無時差。
這本書的主角是十五歲的 Kambili,一個生活在奈及利亞上層階級家庭的少女。在外人眼中,她的家庭充滿虔誠與秩序:父親是敬神又慷慨的報社老闆,家中寧靜、乾淨、有禱告、有教養,一切都「看起來很好」。但妳越讀越能感覺到一種令人窒息的安靜,一種被恐懼規訓出來的秩序,像一座被神聖外衣包裹起來的監牢。
Kambili 的父親 Eugene,是那種典型的威權之父。他以信仰之名施加控制、羞辱與暴力,深信唯有絕對服從天主的律法,才是愛的表現。這本書最讓我心碎的,不是打罵本身,而是孩子與母親在那種「被愛的暴力」裡,還要努力維持自己對父親的敬仰。
因為她們不能恨他,她們甚至不能說出「痛」。
非洲的父權文化,在殖民後的宗教系統裡強化了其壓迫的結構。正如 Adichie 一再揭示的:殖民帶來的不只是經濟支配與語言更替,更重要的是,「誰可以發聲、誰擁有道德話語權」的重新劃界。男性與教會成為真理的代言人,而女性被要求服從於兩種父權——家父與聖父。
但妳若以為這只是非洲的故事,那就錯了。
作為一個台灣女性,我讀著《紫色木槿花》的時候,不斷被熟悉的語言敲擊心房:
「你要乖,不可以太高調。」
「不要頂嘴,女孩子不可以太聰明。」
「信仰會給妳力量,只要妳夠虔誠,一切都會好的。」
不同的是,我們用的是中文與台語,不論我們拜的是觀音或基督,我們的控制更溫柔、更隱形,但本質上,那是一樣的規訓——將女性鍍上一層乖順與忍讓的保護膜,讓她們不敢說、不敢選、不敢想太多。
Adichie 在小說裡安排了兩個世界,一個是父權規訓下的家,一個是舅舅家裡那種混亂卻溫暖、有笑聲、允許辯論的空間。當 Kambili 第一次離開父親的屋簷,住進那個允許她喘息的家,她才第一次學會怎麼笑,怎麼吃飯不緊張,怎麼呼吸像一個人而不是一個乖順的影子。
這樣的轉變讓我想到臺灣社會中的兩種母職形象:一種是壓抑自己、為家庭奉獻一切的傳統型母親;另一種是開始摸索自主的自我實踐者。很多女性在婚姻與母職中逐漸被壓縮成功能性角色,而非完整的生命體。而她們的女兒,往往也被教育成「成為一個不造成麻煩的女孩」。
《紫色木槿花》最令人震撼的地方,不是它描述了多少暴力,而是它揭示了「暴力的正常化」。在父愛與宗教的光芒下,暴力變得無法被質疑,甚至被視為是「為妳好」。這也正是傅柯所謂的「規訓社會」:權力最強大的形式,是當它不再需要出現,而是內建於妳的日常行為、語言、身體與羞恥之中。
我尤其想談談書中的母親。那個一直沉默、一直容忍的角色。許多讀者會對她的不作為感到不耐,但我卻在她身上看到極端現實裡的女性倫理—她不逃,是因為她知道自己承擔著整個家。她不是沒想過反抗,而是知道如果她先破碎,孩子就沒了。她撐到最後那一刻,用極安靜卻無可逆轉的方式,完成了自己的選擇。
那不是戲劇性的反抗,那是一種長年沉默後的決斷。紫色木槿花不是天生長出來的花,它是突變,是某種在壓力中扭轉出的意外之美。
Adichie 借這種紫色花,寫下了一種女性自我生成的可能—它不是為了裝飾,也不是為了復仇,而是為了「存在」。
我們都在不同文化裡生長,但壓在女性身上的結構,總有令人驚訝的相似。
也因此,跨越語言與國界,我仍能從奈及利亞的一位少女身上,感受到自己青春時的恐懼與遲疑。 她的沉默,是我的;她的解放,也正在成為我的。
這本書提醒我:不管妳來自哪裡,如果妳曾經被要求「閉嘴」,那麼妳的聲音就有說出來的必要。
有時候,一朵紫色的花,不是為了讓人欣賞,而是為了證明: 即使在最不能選擇的地方,我依然選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