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閱讀《使女的故事》的那段日子,我經常不自覺地摸著自己的小腿、腋下、眉骨——甚至不自覺的會把注意力挪到我自己的私密地方——那些我熱蠟工作裡最熟悉的區域,也是我自己身體上最早學會「羞恥」之處。瑪格麗特・愛特伍筆下這本焚不毀的禁書,不是未來的想像,而是過去與現在壓縮成的極端真實。她讓我們看見:當女人的身體不再屬於自己,歷史與國家就有了進入最私密空間的鑰匙。
這本小說發生在近未來的美國,一個被神權政體奪取的國度。女性的身分被重新分類:妻子、使女、女僕、阿嬤(監督其他女人的老女官),而主角 Offred(如果只是翻譯成奧芙佛瑞德,則會少了那點【Offer】的意味)則是那群白帽紅衣的「使女」之一。她們被國家剝奪姓名與自由,只保留子宮的功能,成為生育用的國家器皿。(其實有另外一本青少年讀物《The Giver》中,也有只負責生育的這個職業,甚至可以說是一種職業代孕把小孩生給各個家庭撫養,但其地位卻十分低等。有機會再提到這本書。)
這樣的敘事聽來瘋狂,但愛特伍卻說過:「我書中沒有任何一個情節,是歷史上沒有發生過的。」
於是我們回頭看—納粹集中營的性奴、二戰時期的亞洲慰安婦、東歐的卵子農場,甚至現代社會對墮胎、穿著、性行為的道德審判...這些並不是虛構,而是歷史拼圖被重新排列後的清晰。甚至是現今的台灣,女性是否能使用自己儲存的卵子,還需要伴侶的簽字同意;終止妊娠這個對於自己身體的保障,也得伴侶的許可,否則只能硬著頭皮繼續。
我讀這部小說時,一邊思考的是:當國家以「繁衍」為名介入女性身體,妳還剩下什麼?
這不只是西方世界的想像。在台灣,雖然沒有制度性地把女性分類為「可生育的公民」與「不服從的對象」,但社會語言與政策邏輯裡,仍隱含著相似的陰影。舉例來說,越多生育就有更多獎勵金(但其實對於養育來說根本少的可憐)、懷孕婦女在某些職位競爭能力被打折扣、對不婚不生女性的「勸導」與「關心」,這些表面溫和的機制,其實都在暗示:妳的價值,應該被安排在特定位置上發揮。
政治哲學上,這是一種「身體國家化」的過程。女性不再被視為個體,而是國家邏輯裡的功能單位。妳是母親、妻子、照顧者,是家庭穩定與種族延續的保證。但如果妳選擇不生、不婚、愛女性,或只是「不想要被控制」,那麼妳就會成為一種「不適合出現在制度裡」的存在。
Offred 的世界裡,言語與思想被剪裁,衣服與儀態被規定。這讓我想起傅柯所說的:「現代權力不再只靠武力統治,而是透過規訓身體與管理生活來掌握人心。」女人在小說裡每天只能說幾句被允許的話,不能閱讀、不能寫作,連眼神都要被監視。真正的懲罰,不是監禁,而是讓妳逐漸遺忘自己是誰。
而她們仍必須微笑、祈禱、順從,甚至說「感謝」這樣的制度給予她們生存機會。這種精神殖民,最讓人不寒而慄。
在人類相互關係中最深的迷思,就是假設「順從」代表認同。《使女的故事》正是對這個觀點最有力的反駁—妳可以順從,但不代表妳沒有反抗。Offred 沒有逃跑、沒有革命,但她在心裡保留了記憶、語言與祕密,那是她最後的自我。
這也讓我想起很多在威權年代生活過的台灣女性。她們沒有上街,但在廚房裡、床邊、信紙上,偷偷保留自己對未來的想像。她們表面乖順,內心卻從未真正投降。
而愛特伍用紫色的花、封閉的屋子與悄聲的回憶,書寫出這種「沉默中的火焰」。她讓我們記得,不是每一場革命都要轟轟烈烈,有些革命,是活著、記得、寫下來,就已經足夠驚天動地。
對我來說,《使女的故事》是一面鏡子,也是一封提醒女性的信——妳的身體,不是任何制度、信仰或關係的附屬品。它屬於妳,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