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那天他下班回來,臉上掛著一種奇妙的神情,像是想忍住什麼好笑的事,卻又忍不住想說。他一坐下就跟我說:「我今天在櫃檯值班的時候,竟然收到一封情書耶!」
我一臉不可置信,他就慢慢描述:「有個年紀不大的女生,走過來把一封信遞給我,然後臉紅紅地就跑掉了。」我笑著問:「所以內容是什麼?有寫要等你退伍嗎?」
他苦笑說:「沒有啦,她說她也想當銀行員,看到我在櫃檯很專業,就想問我怎麼準備考試,想認識我當個朋友什麼的。」
但那一刻,他的同事們早就湊上來起鬨了,有人大聲問:「哎唷~熊哥!是不是有小妹妹暗戀你啊?」
還有人搶著要看信,笑聲此起彼落。
他整個人坐立難安,連忙舉手強調:「我已經有女朋友了!我真的有女朋友!」
同事們聽到這句話,反而笑得更大聲了:「哇~你這求生慾太強了吧!」
我聽他轉述的時候,一邊笑到肚子痛,一邊假裝很嚴肅地說:「好啦好啦,看在你第一時間就自首的份上,不跟你算帳。」
雖然信的內容並沒有什麼出格的話,但說真的,知道還有人會注意到他,也讓我小小地驕傲了一下。
那天回家的時候,我的心情其實不太好。早上在公司被長官點了一下,說我去學校拜訪的時候不夠積極,沒有主動和老師們聊天。說得不兇,但字字句句都戳在我最不擅長的地方。
我知道我社交真的不是很強,有時候光是開口寒暄都會緊張得手心冒汗。雖然旁邊的同事幫我緩了一下氣氛,說我年紀還輕、還在學習階段,但我還是覺得很受傷。
午休的時候,我一個人躲進廁所,偷偷哭了一會兒。不敢哭太大聲,只敢咬著嘴唇、讓眼淚靜靜地掉下來。哭完又擦乾,照著鏡子練習笑了一下,再若無其事地回到辦公桌前。
回家後我什麼都沒說。自尊讓我不想提起那些不堪,怕他問、怕自己一說出口就會忍不住掉淚。
我知道,就算說了,他也幫不上什麼忙。
頂多是眉頭皺一皺,語氣裡多一點不捨,多一句「他們怎麼可以那樣說妳?」然後我們兩個人一起悶悶的。
可我不想他為我煩惱。
他的生活也夠累了,還要上課、打工、照顧家人……我怎麼忍心再往他身上添一筆陰影?
於是漸漸地,我就不再說了。
公司裡的事、被長官點名的心酸、那些自我懷疑和心裡的拉扯——我都藏起來了。就像把一封信摺起來,塞進抽屜最深的角落。
我學會了把那些壞情緒壓到最深,表面上笑著、點頭著,繼續當那個看起來「還行」的大人。
他從沒問太多,也許他感覺得出來,但他沒有戳破。也許我們都心照不宣地明白:愛,有時候是懂得不問。
公司有個大姐,下班後常會打電話來聊天。
一開始我還挺感激的,覺得她像個前輩,願意多花時間關心我這個後輩。電話裡有時是提醒公司流程、交接要注意什麼,有時會分享她過去遇過的困難,看起來像是在提點我。
可時間久了我開始發現——她的話裡藏著什麼。
她會說:「那天妳那個提案,某某其實有點意見啦,但不好意思當面說。」
又或者:「我也不是要說妳不好,只是大家可能會覺得妳做事不夠快,這妳要注意一下。」
語氣總是柔柔的,像一杯熱茶,但茶裡泡的明明是苦口的藥。
有時電話一掛,我反而比下班前還疲憊。心裡開始亂想:是不是我真的哪裡讓人討厭了?是不是大家私下對我早就有看法了?
我開始在辦公室變得更小心翼翼。
甚至連我平常習慣的說話語氣、走路的速度、遞資料的方式,都會在心裡偷偷演練過一遍。
每次和她講完電話,我都好難過。
明明她講的那些話,不是罵我、也不算責備,可偏偏每一句都讓人心頭發酸,像是被人摸著頭說「乖,妳要小心喔」,可轉頭卻又遞給我一面鏡子,讓我看見自己在別人眼中多不堪。
她說:「妳要有一點防人之心,現在不是學生時代了,妳以為誰對妳好,私底下也會對妳好?太天真了啦。」
我懂她話裡的意思,卻也因此更加難過。
原來這就是社會的現實面嗎?
在這裡,信任不是基礎,是奢侈;笑容不是善意,是策略。
公司裡的人事,比我以前在加油站、在小公司、在成衣廠遇到的都複雜。
這裡每個人都有包袱、有目的、有不能說的話。
而我——才剛學會如何微笑點頭,還來不及長出盔甲,就被提醒:「太軟不行,小心別讓人吃死妳。」
公司裡,有些人是關係戶,彼此之間的聯繫讓我感覺自己像是外來者。
而更多的是女性間的關係網,總是圍繞著八卦和私底下的談論。
每當某個同事不在的時候,辦公室裡就會出現一片低聲的交談,偶爾有些嘲笑、批評,甚至猜測對方的私生活。我覺得自己像是無意中進入了一個陌生的領域,這種隱形的競爭氣氛,讓我始終無法放開心去工作。
有時我會站在一旁,聽著她們議論別人的時候,心裡忍不住想:如果我不在,她們是不是也會這樣談論我呢?
總覺得自己像是其中一個隨時會被拋出來的話題,不管我做得多好,總是會在背後被人指指點點。
這種事,無論是故意還是無心,都讓人覺得自己像是在透明的玻璃箱裡,四面被監視,隨時可能被貼上標籤。
每一個眼神,每一次的對話,我都無法確定背後的真正意思,究竟是關心還是算計?
每當我開始懷疑人心,質疑自己在這裡的位置,大姐的行為又讓我糾結。
她會帶來新鮮的食材,當眾煮起一鍋熱湯,招呼大家一起圍坐,笑容滿面地分發給每個人。
偶爾她也會跑去外面買來下午茶,親自送到每個同事的桌前,像是對大家無微不至的關心。
她的笑容如此溫暖,語氣如此真誠,這讓我不禁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過於敏感了?她真的對我好,還是只是想博得大家的好感?
我開始無法分清,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做給大家看的。
而每當這些想法充斥我的大腦,我就會想起那些見習生,還有我在店裡的助理們。
他們的笑容沒有那麼多掩飾,也不會在背後聊什麼,純粹只是工作上的協作與友好。
每當我和他們說話,我總能感受到一種平和與真誠,沒有過多的心機,只有最直接的反應。或許,這就是我真正渴望的環境吧?
不需要猜忌、不需要防備,只是簡單的善意和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