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不只是搬離原居地,更是一場身分與靈魂的徹底重建之旅。
近年來,我身邊有幾位四十歲上下的朋友,毅然選擇離開熟悉的城市、語言和社會。他們曾在學校管理層、公營機構或商界扮演關鍵角色,一時間要適應全然不同的語言、文化與職場邏輯,從原本熟練的身份角色中「歸零」,學習成為新人。
有人選擇投身全新專業,每天如初學者般翻查資料,向比自己年輕的同事請教,從頭建立知識系統;有人從熟悉的教育與公民社會工作者身份,轉向技術產業,重拾深夜惡補與反覆摸索的日子;也有人放下繁忙的行政崗位,走進土地與社群,在務農與義工服務中重新建構生命意義。
這些經歷讓我深刻感受到:中年的重啟,不只是勇敢跨出那一步,更是一場長久的、與自己對話的心理歷程。那份對未來的不確定、自我懷疑與社會落差,無人能替代。他們卻依然選擇一步步穩穩地走下去,沒有怨懟,只有堅定。
某日飯聚,一位朋友提起她認識的一些年輕人,近日終於「放學」——這個說法,在某些圈子裡,意指他們終於結束了那段被羈押或審訊的日子,可以重新投入社會與生活。
這群年輕人中,不乏曾面臨身心創傷、被社會標籤、甚至被體制排擠的人。不論我們今天還能否彼此相認,我們仍會為他們得以稍微喘息而感到安慰與敬重。
但當我聽到「放學」這個詞時,心中浮現的並不是「重獲自由」的欣喜,而是一種無聲的倖存狀態。他們不是終於自由了,而是一直努力學習如何生存,只是換了一個戰場,一樣學著呼吸、學著活著。
看似兩種截然不同的生命歷程,其實在我心中卻勾連起一條隱藏的線索:我們都在風中,曾經被捲入歷史的巨輪裡。
有人被高壓與暴力逼退,有人被制度與現實擠壓。不同的選擇路徑,不同的受傷方式,但那份驟然失根的失重感,是共同的。這些年,無論我們身處何方,是年輕人、中年人還是長者,是前線還是後方,我們都曾經歷那一種集體崩塌的震撼。那不是一個事件,而是一場波及心靈的風暴。
很多人以為,「放下」就是「唔記得」,但其實,真正的療癒是學會與創傷共處。歷史上無數經歷戰爭與壓迫的倖存者——無論是退伍軍人、政治難民還是災難後的個體——都指出:一個人要從創傷中重新站起來,並不意味著否認過去,而是慢慢讓痛苦成為生命的一部分。
療癒是一種沉靜的力量,不等於遺忘。那是一種,當你可以平靜地說出那些發生過的事,不再被情緒洪流淹沒的能力。這種過程,需要時間,也需要空間;更需要的是,彼此理解與溫柔的陪伴。
而所謂的「自由」,也從來不只是外在制度的寬鬆或社會氛圍的改變。那種免於恐懼的自由固然重要,但當它仍充滿不確定與變數,我們唯一真正能把握的,是內心那一點仍願選擇仁慈與努力的意志。
最能掌握的自由,不是社會賜予的,而是自己在一呼一吸之間,依然選擇活出價值的那一刻。
我會選擇誠實面對現實的困境,也會選擇在微小中堅持價值。在照顧孩子日常中的每點嘗試、在學習新技能時的掙扎中、在看著每一棵幼苗生長的等待中,每一點每一滴,都是找回與世界的連結。自由,不是結果,而是一種不斷實踐的姿態。
讓我們彼此提醒:即使仍在風中,仍要選擇站穩腳步、活出真實。這是我們在時代餘波中,送給彼此最深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