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突然在網路新聞上看見塞巴斯提奧・薩爾加多(Sebastiao Salgado)辭世的消息,內心深感震撼。旋即找出書櫃上的大開本《創世紀》攝影集,翻看的過程倒是不由得想起了《重回大地》這本大師自述著生平種種歷程與創作理念的書籍。也在重新閱讀的過程再次深深地感佩這位時代的攝影大師。而內頁一開頭的那句話:「不愛等待的人,很難成為攝影師」,在時隔多年重新閱讀時,依舊如此鏗鏘有力。
話雖如此,也許對薩爾加多來說,「等待」絕不只是花費時間,那背後還蘊含著非常豐富的意涵。誠如書中闡述薩爾加多拍攝象龜的過程,那絕不只是一般所以為的「等待」按下快門的適當時機。那是四肢著地,低伏著身子,在或進或退之中,以一天的時間嘗試讓象龜卸下心防。那歷程在在彰顯著,作者對於攝影的看重,對於攝影的熱情。曾如作者自述,當別人用筆來記事,他則是用相機。對薩爾加多來說,攝影是一種非常強而有力的語言。
這位在巴西出生長大的農場之子,從小就習慣長途徒步旅行,或是幫忙運貨,或是拜訪親友。然而卻在大學期間因為政治迫害,而逃到法國。原本攻讀經濟學博士的他,因為建築師妻子蕾莉亞攝影的需求,而開始接觸相機。就這樣開啟了他宛如實現天命一般的人生歷程。如同書中薩爾加多所不斷強調的,攝影是他的生命。他所拍攝的影像之所以存在,是因為他的生命催促而成,因為他的內裡有股狂熱,進而將他帶入拍攝的當下。
書中還敘述著他所拍攝的三本極為重要的攝影集的心路歷程。首先是《工人的手》,這是一系列向勞動與勞動階層致意的作品。也就是薩爾加多意識到科技的發明,使得越來越多手做的勞動逐漸朝向機械化邁進。他想要去強調即便處在工業化的過程,勞工角色依舊有其重要性。甚至他還言及,他想要在人工被完全淘汰之前,建構一個看得見的工業時代考古學。這也如同他自己所強調的,他總能把自己所拍的照片放在歷史與社會學的視野之中。而那樣的作品,往往是薩爾加多花費相當多的時間與被拍攝者共同生活才能完成。他從來都不是以一個外來者的身份來擷取影像,他是以一個參與者來記錄生活。這也如同他所言及的,他所拍攝的照片都與自身經歷的時刻息息相關。
《出埃及記》則是薩爾加多花了六年的時間所拍攝,那則著眼於人類的大規模遷徙。那拍攝的初衷來自於,薩爾加多想要透過影像來紀錄與呈現這些遷徙之人。並且如同《工人之手》試著向勞動階層致意,《出埃及記》則是想要對這些遷徙之人,離鄉背井與面對新環境的意志與勇氣致敬。尤其是,在現代所謂的遷徙背後,往往隱含著赤貧、暴力、戰爭、傳染病,那甚至是流離失所的困頓。與前述《工人之手》的拍攝歷程一樣,薩爾加多花費非常多的時間與這些遷徙之人相處,甚至共同經歷那顛沛流離的困頓與悲痛。尤有甚者,裡頭幾次前往難民營所看見的屍橫遍野的景象,更是讓他深感痛苦。
如同書中所言,在拍攝這一系列主題的過程中,他自己也幾乎賠上了身心的健康。那所謂的苦難,不單單震驚世界,竟也差點摧毀他自己。不僅如此,對於這一系列震撼人心的照片,也引起眾多而廣泛的討論。由於薩爾加多在攝影上的精湛能力,所以他的作品往往極為動人,可也在那過程中引起所謂「苦難美學化」的抨擊與反思。也就是有些質疑者認為薩爾加多所拍攝的影像之美,具有一種極其感人的史詩感,卻可能因此而轉移人們對殘酷現實的關注。因為這種關於悲劇的美化,可能喚起讚嘆,卻影響了行動的可能。
然而,若仔細閱讀薩爾加多在拍攝過程的種種心路歷程,當可發現,所謂「摧毀自己」並沒有言過其實。在拍攝這些苦難的影像,內在敏銳的他,當得承受多大的痛楚,卻又背負著紀實的任務,而得要讓自己在心裡上更加強韌。那不是一種無動於衷的抽離,那反倒是一種深入其中的遭逢與學習。書中曾言及薩爾加多強調他在拍攝的過程中會讓自己完全融入周遭情境。也就是如同書中所言,攝影師必須成為現象的一部分,於是乎所有畫面結構的元素就會為他動起來。然而,不妨試著去想像,以這樣的拍攝手法記錄極其慘烈的屠殺、病疫,那會是多麼難以負荷的沉重與殘忍。
這也如同他在書中所提及的,他拍攝這些照片乃是因為他認定人人都應當知道暴行的真相。那是他自己所認定在道德與倫理上的義務,他沒有如同旁人所過度解讀的種種意圖。另一方面,他也想要呈現這些暴行、事變受害者的尊嚴。也因此,他長時間的與被攝者待在一起,他從未以個人主義的方式強迫他人入鏡,更非以旁觀者的態度來記錄這一切。也許對他來說,不論如何用心與在意,面對受難者都難以感同身受,反倒成了他的痛楚。面對人性的殘暴與罪惡,面對生命的孱弱與無助,面對死亡的壓迫與無情,在按下快門的那一瞬間,也許非當事者是很難真正去體會與理解的。無怪乎,這一系列的攝影之後,薩爾加多不僅身體受到影響,心裡也非常沮喪,而且變得十分悲觀。
所幸,下一個攝影的主題《創世紀》成功地扮演著救贖的角色。在八年的拍攝期間,已經六十幾歲的攝影家依舊上山下海,紀錄大自然的絕美,並且走進幾乎難以迄及的原始部落。然而,面對那長途跋涉且路途艱難的旅程,薩爾加多不僅毫無怨言,甚至覺得那是一種療癒。因為在《出埃及記》的拍攝過程中,他親眼目睹難以計數的人間悲劇,能夠見到如此浩瀚的自然之美,那讓他疲憊與困頓的身心都得到救贖。也就是說,薩爾加多在拍攝這個主題,試想要把世上所有的美呈現出來。

薩爾加多言及《創世紀》是他寫給大自然的情書,在創作的過程中,他不僅明白萬物互有關連,所有的一切都蘊含豐富的生命力。他還想要呈現生物中所蘊藏的尊貴與美,更藉此凸顯我們都來自相同的源頭。尤有甚者,他想要表達物種多樣化的初始是如此和諧,而且不論是人類還是生物都屬於這個奇蹟的一環。薩爾加多更言及,其實在拍攝《出埃及記》的過程中,因為親眼經歷人類最嚴重與暴力的一面,他甚至不相信人類有機會得到救贖,但是在完成《創世紀》的時候,他有了不一樣的看法。
尤有甚者,他並沒有因為這個主題而遺忘人類,因為他知曉人類也是這奇妙的大自然的基本要素,並且透過原始部落的系列專題,他也看見人類的本質有著豐富的樣貌。書中言及,他在原始部落生活的過程中,他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並且處在群體之中,他們的包容與接納,讓他從不覺得自己是外人。那樣的經歷,讓他覺得彷彿見到人類數千年前的樣貌,更重要的是,讓他有機會去學習數千年來隨著文明的進程,人類不該遺忘的事。並且更加堅定於原本的信念,那關於生命本質的存在,那關於社群意識與靈性。這其中最重要的也許就是,我們都同樣擁有愛、幸福、快樂的關係。
值得一提的是,拍攝《創世紀》專題的發想,有一部分的原因,來自於薩爾加多成長的巴西臨海的故鄉,原本有一大片森林,卻在開發的過程幾乎被砍伐殆盡。再拍攝完成《出埃及記》之後,薩爾加多悲痛不已,面對著地球目前的生態、與社會政治上的動盪,深感絕望。此時薩爾加多的太太蕾莉亞提出重新恢復那既有森林的想法,緊接著兩人就一起費盡心思地找尋各種資源,也終於在那一步一腳印鍥而不捨的努力下,以十幾年的時間種下幾百萬棵不同數種的樹木。如同他所言及,當看見食物鏈最高級的「豹」出現在森林之中,也許意味著整個森林物種的豐饒與多樣。而在重建森林的過程中,薩爾加多意識到那也如同在重新創造一個生命週期,甚至是萬物的開端,於是遂有了《創世紀》的拍攝計畫。就這樣恢復的不單單是森林,還是對於生命本質的相信。
書的末尾,薩爾加多特別談及他的創作幾乎都是以黑白影像為主。他言及他不需要用綠色呈現森林,當然也不需要用藍色呈現大海或天空。在觀看他所拍攝的黑白影像時,就如同他所說,並不會被色彩所左右,但影像會穿透內心。更神奇的是,當在心中消化影像傳遞的訊息之後,不知不覺就會賦予影像色彩。如同他所提及的值得反覆玩味的話語:「黑白影像內蘊的色彩感因被觀者吸收,而為觀者所有。」薩爾加多覺得這樣的力量很驚人,這也使得想他藉由黑白色調向大自然致敬。
最後想特別提及,對薩爾加多來說家人一直都是他最重要的支持。從二十幾歲就結識的太太蕾莉亞,也是他最好的工作夥伴。還有他的兩個孩子,老大朱利亞諾是一位導演,常與他一起做專題報導,並且與溫德斯一同拍攝關於薩爾加多的紀錄片。老二羅德里戈是一位唐氏症患者,那雖為他們家帶來衝擊,卻也讓他迎來全然不同的視野與思維。薩爾加多也許如同他所他拍攝的苦難,他並沒有去美化家有身心障礙者的狀態,在書中他也幾度坦承內心的痛苦與生活的煎熬,但他學習去面對與接受,學習去看見事情的另一個面向,並藉此跨越而有所領悟。那樣的歷程,又是他帶給大家的禮物。
報導中言及薩爾加多因為之前拍攝照片的艱苦歷程而感染瘧疾,雖然接受治療卻留下白血病的後遺症,也因此一疾病而過世。他曾強調攝影於他,那不是想要凸顯鬥士精神,也不是一份職業,他想要傳遞的那是他的生活。他所拍攝的照片,就是他的一切,他去拍攝的每個地方,都是出自於他內心深處的渴望。而想要攝影的欲望,也總是不斷地催促他不斷地出發去尋找、拍攝,一張又一張撼動人心的照片。
看著案上的《創世紀》,不禁覺得何其有幸能目睹薩爾加多的作品,更在他的文字裡,反思著攝影與己的意義,以及關於生命本質的存在。雙手和什,深深地感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