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地獄》(以下簡稱《破》)創下香港電影史上票房紀錄,亦在剛舉行的香港電影金像獎拿了「最佳編劇」等五個大獎,但網路風評亦越趨兩極,有不少負評衝著劇本、主角設定及價值觀而來;剛好香港最近重映日本2008年的《禮儀師之奏鳴曲》(「おくりびと」,台譯:《送行者:禮儀師的樂章》以下簡稱《禮》)4K修復版,因為題材接近,剛好被批評者作為攻擊的工具,認為《禮》作為電影整體效果遠比《破》優勝,形成「捧一踩一」的情況。

曾獲得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禮儀師之奏鳴曲》
筆者十多年前看過《禮》,但印象已模糊,今次趁重映再次喚醒自己的記憶,亦發現《破》與《禮》似同實不同,而且與其說《禮》比《破》出色,不如說前者無論人物或案例設定都比較懂得「選擇」,揚長避短地把殯儀議題與生死領悟拉上關係,觀眾亦不容易出戲,批評人設與價值觀。以下比較並非要為兩部電影分高低,而是說明選材的重要性,如何以有限篇幅呈現主題,同時讓觀眾投入並認同,其實殊不簡單。
儘管日本殯葬儀式跟香港不同,但可以肯定他們亦有葬儀社,亦有既定的葬禮流程,《禮》提及的「納棺」只是殯葬儀式的一部份,主要負責為遺體清潔、更衣、化妝與入殮,工作性質對照香港的話,就是遺體化妝及護理師(台灣似乎亦有相似的職位),只是日本人注重前段的沐浴、更衣、化妝階段,所以「納棺師」會在家屬面前,以「表演」的性質完成遺體由清潔到入殮的過程。大家都是外行人?
《禮》的男主角小林大悟(本木雅弘)原本是大提琴演奏家,因為樂團解散失業,所以回鄉,意外在報紙看到一個招聘廣告,以為是導遊之類的工作,誤打誤撞成為納棺師助手。要注意的是《禮》並沒有刻意讓大悟的新舊行業有任何對照,只單純講述他如何放下原本的自尊,投入被外界嫌棄鄙視的新工作,而且電影未有著墨大悟轉職初期如何碰釘,很快就讓他成為熟手技工,觀眾不會分心去質疑他的工作能力。

《禮儀師之奏鳴曲》的本木雅弘很快就學會納棺儀式
《破》緊扣生死主題與時事,刻意將主角之一魏道生(黃子華)設定為婚禮策劃人,因為疫情關係生意轉盈為虧,負債壘壘以致公司倒閉收場,被迫透過女友親戚的介紹,轉型為「行街」(殯儀經紀)。電影初期為了營造輕鬆氣氛,讓道生經常以策劃婚禮的思維安排喪禮,甚至因此犯錯而得罪家屬(未有查清楚死者因何情況去世,誤安排肇事汽車作陪葬品),只是身為在職場打滾多年的前婚禮策劃公司老闆,會犯下如此低級錯誤實在匪夷所思。
殯儀業的聚焦與失焦
《禮》只集中在納棺部份,大悟任職的公司極為小型——只有老闆(山崎努)及負責行政工作的秘書(余貴美子),處理個案時頂多只有二人出動(後期甚至得大悟一人行動),亦因為納棺過程只限於當晚,除了劇情重點的三宗個案(一宗是開頭「性別錯摸」的個案,其餘兩宗則涉及大悟的親友)外,其餘皆以青蜓點水的形式,交代往生者背景及家庭關係,個案亦沒有太複雜的戲劇性(有次單純只是他們遲到令家屬不滿),讓劇情聚焦於納棺師的專業日常,以及大悟的心理變化。

《破.地獄》的新舊文化衝突太過點到即止
《破》的野心很大,不單聚焦於喪禮某個儀式,更像要向大眾介紹香港整個殯儀業的架構運作,甚至當中有對白形容香港殯儀業為「一文一武」的組合(「文」指殯儀經紀,武指「喃嘸師傅」,即道教負責法事的師傅),觀眾需要花時間從劇情對白了解,才稍為明白香港殯儀業的簡單面貌;偏偏電影挑選的個案皆甚為「破格」——無論是母親企圖為子防腐存屍,或者同性密友避開往生者合法丈夫見她最後一面…導演不只要呈現複雜的情節及人物心理變化,同時因為涉及殯儀過程中多個崗位,作為殯儀經紀的道生處理手法是否恰當,亦是觀眾(特別是業界人士)爭論的地方。儘管扮演個案人物的演員(如韋羅莎及梁雍婷)演技獲得讚賞,卻不能否認令劇情失焦。
解開與父親心結…誰是主角?
不少觀眾認為《禮》與《破》最相似的地方,就是主角借為父親進行殯葬儀式,最終為自己化解心結,所謂「令在生者釋懷」。《禮》從頭到尾主角只得大悟一個,就算老闆這個角色如何迷人有存在感,他只是扮演著「智者」的角色,在適當時候開導大悟;電影亦有不少篇幅塑造大悟的太太美香(廣末涼子),雖然她的角色跟納棺師職業毫無關係,但無論是適時成為丈夫的樹洞(特別讓觀眾了解大悟對被父親拋棄的心結、石頭信的秘密),有時又會為他製造壓力,帶出夫妻矛盾(抗拒他成為被一般人看不起的納棺師)。夫妻兩人的相處場面,為沉重生死題材添上輕鬆的粉紅氣息之餘,亦把故事完全聚焦於大悟身上,到最後他為父親納棺時,成功賺取觀眾不少眼淚。

看到最後會發現飾演女兒的衛詩雅才是《破.地獄》真正的主角
《破》最關鍵的高潮,當然是喃嘸師傅文哥(許冠文)過世後,由女兒文玥(衛詩雅)及兒子志斌(朱柏康)兄妹聯手為父親「破地獄」一幕,只是看到這裡的觀眾不免在疑惑:前面不是一直舖陳主角是殯儀經紀道生嗎?為什麼最後他越來越像局外人?儘管電影一直舖排「文武組合」,亦努力描述文哥一家父女/父子及兄妹之間的深層次矛盾,只是他們所涉及的爭拗實在太複雜,甚至能延伸到「傳統文化」「父權社會」「女性獨立」等價值觀議題,就算同時有建立道生與文哥「從誤會變成知己」的過程,與文哥子女跟父親了矛盾的關係仍然太薄弱,以致最後安排道生在子女「破地獄」儀式當中,只能扮演著強行為文玥出頭「門口在那裡,好行,不送!!」,結果變成被質疑缺乏殯儀常識、破壞文哥生前專業的「沒成長的外行人」。
結論:貪心招來負評
以上的比較真的沒有想為兩部電影分高低,只是覺得於電影的有限篇幅(約兩小時左右),《禮》選擇專注儀式中的納棺部份去講故事,發揮肯定比較完整,被業界人士質疑的空間亦相對較小;《破》並非單純講「破地獄」這項儀式,而是似乎想借窺探整個殯儀工業,衍生各種倫理與人情的議題,恍如「自助餐」般羅列出各種情況,儘管「總有一款」擊中不同觀眾的心坎,但亦容易於細節上描述得不夠仔細,或過份追求戲劇性,出現更多爭議。
雖然看到有觀眾因為《破》被業界人士狠批,認為「這部電影果然沒有尊重殯儀專業」的時候,其實《禮》當時在日本亦面對類似的問題——最初本木雅弘讀了《納棺夫日記》,受感動之下拜訪作者青木新門,希望能夠取得電影改編權利,結果因為劇本方向(包括故事背景、劇情重點、宗教理念及結局)未能與作者達成共識,最後青木新門拒絕劇組使用書名為戲名,還有拒絕劇組提及自己的名字,劇組只能另闢途徑尋找支援拍攝。
始終涉及殯儀業的未知領域,劇組就算做足預備工作,仍然會招來負評;而身為觀眾,也許在被感動或被觸怒的時候,趁機會認識任何時候都會跟自己有關的殯儀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