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是應該照顧自己嗎

〈人不是應該照顧自己嗎〉 　　我的愛人死了。據說是因為缺少了愛而死。 　　她掛在窗台，像晴天娃娃，無力地垂下。旁邊有一封信，我不明白為什麼用粉紅色的信封，我中學時收到的粉紅色信封裡面不會放遺書。 　　我先泡了一杯咖啡（早上來一杯咖啡很正常吧）一邊喝一邊讀信。字跡還是很工整，跟她平常寫的購物清單似的，但沒有分行，也沒有標數字（沒有「我自殺的原因有 1.我很累 2.我愛的人沒有心 3.我好痛苦。」這樣的表述）她一直寫，一排排字像失望的涓流。我知道我令人失望，但我也從來沒搞懂她想要什麼。我盡力複製別人的伴侶的模樣了。 　　我把信摺回去信封。思考應該打119還是110。 　　警察先生抬頭看了看那具女屍和信，問：「你就是報案人嗎？」 　　我點了點頭，簡述表明我和她的伴侶與同居關係。 　　他們拉起黃色封鎖線。像是用來區隔死與生的膠帶，我坐在生的這一側。 　　需要喝點什麼嗎？先生。我禮貌的詢問那些圍著女屍拍照的警方及觸摸它的法醫。畢竟我也不太清楚這些人是做什麼的，包含為什麼要拍照，這裡沒有需要紀錄的疑點。 　　他們面面相覷，我能從那些眼神裡看出困惑與質疑。他們是不是把我當謀殺嫌疑人了？但不合理。客觀上來說，不會有一個殺人兇手報案抓自己，也不會有一個人在戀人死亡後平靜自若。 　　一開始進來的那位警察，托著下巴思考片刻。 　　「她生前有什麼異狀嗎？」 　　「沒有。」或說，我沒觀測到，也許這次行動也是以前那些說走就走的旅行，突發的，一時興起。 　　她以前手機裡愛看的那種女主死了、男主追悔莫及，一蹶不振、一年後發現她還活著的劇情，她常看。 　　現在才想到要表現出哀慟，好像有點晚了。 　　法醫翻了翻她的指尖，應該是在看有沒有掙扎過。 　　我突然想起來，昨天她用那隻手拉我，說要我幫她開瓶罐頭。我說稍後，罐頭還在桌上，沒開，她也沒告訴我她的下一步是登天。 　　「嗯……你們最近有爭執嗎？」 　　警察問得很踟躕，像在關心火場後的傷患，生怕觸痛我不存在的燒傷。 　　「她說我不夠像人類，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吵架。」 　　他做筆錄的筆頓了一下，抬起粗獷的眉毛看了我一眼，滿是疑惑。 　　「老兄，如果今天掛在這的是我妻子，我可沒辦法這麼淡定。不過太多的悲傷會使人麻木，我懂的，我見過很多。」 　　「是嗎？」 / 　　長約一米五的晴天娃娃被帶走了。這幾日有許多穿著制服的人穿梭在租屋處，快門聲、做紀錄的紙筆沙沙聲。他們踏過她的腳印。 　　「先生，我很遺憾您遭遇這樣的悲劇……」 　　殯葬業者一身黑白筆挺的西裝，眉目間是商業化的致哀，我報以偷來的強顏歡笑。 　　太平間裡，親屬們圍著鐵床，日光燈和蓋屍體的布都白的沉重，壓垮了她父母的僅存的理智。當我打電話給她父親告知她的死亡時，他還覺得我在開某種惡劣的玩笑。 　　太太哭到力竭，面色蒼白又潮紅，痛苦地蹲在鐵床邊；丈夫緊咬下唇，卻沒忍住湧出的淚水。而床上的人沒有反應，像生前我對她的寡言。 　　我垂著頭，在床尾附近佇立。感覺到來自任何視線立刻調動面部神經模擬悲戚，收緊握拳的手。 　　那中年男人看向我，情緒強烈的能燒穿我的紙紮表情，彷彿在審判我的靈魂—— 　　——磅。 　　血腥味、熱流、耳鳴，顴骨附近鈍痛。我眼前失焦了一剎，隱約能見有人拉住他和很多聲「先生，請冷靜」。 　　「你不是說會照顧好她嗎？！」吼聲刺耳，能轟碎這片金屬和水泥組成的寂靜。 　　但一個成人本來就應該自己照顧好自己，不是嗎？ / 　　揍人是不對的，所以我那天什麼都沒做，只是整理被扯歪的領口，從口袋拿出兩張紙巾止住鼻血。我已經忘記我是怎麼回應他的質問了，但叫我滾的吼聲還在敲擊我的耳膜。 　　畢竟時間會帶走那些不重要的，終將被遺忘的事件。 　　禮儀公司曾口頭告知我告別式的日期，然而直到當天我都沒有收到訃文。天氣預報顯示，今日降雨機率60%，隨手抄了一把傘。 　　我知道我沒資格參加家祭。除去戀人這層關係，我們非親非故。 　　公祭告別式最後一排，大雨前的濕氣混合塑膠殼泛黃的直立式空調，淡淡的霉味。 　　她生前說如果可以想海葬，安靜地走，不用葬禮，我說這違反了廢棄物清理法。 　　來的人比我預期的還多。比如國小的老師、以前的同學。天啊，如果關心她的人多得能塞滿這個禮堂，這些人之前都藏在哪裡？ 　　一些人輪流上台說她人美心善做事認真之類的空泛描述，適用世上起碼七成年輕女孩的葬禮致詞。跟誦經團的差別只差在能不能聽得清內容。 　　雨開始下了。嘈切的雨聲逼麥克風音量調大兩階。 　　儀式比她曾絮叨的任何一個夢還長。我走進雨裡，背後是那些不知所云的啜泣、四處流淌的悲痛悔恨等等黏膩的情緒。 　　今天帶的傘剛好是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