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有多久,沒有純然地、不帶任何功利目的地,允許自己「只是存在」了呢?
在這個人人都在競逐「有用性」的時代,我們像一群忙碌的倉鼠,在無形的滾輪上奮力奔跑。履歷上的每一個字,都必須是一個「有用」的技能;社交媒體上的每一次分享,都最好能塑造一個「有用」的形象;就連休息,似乎也得是為了「更有效率地投入工作」的策略性「充電」。
「你有用嗎?」——這個問題,像一道無聲的鞭子,抽打在我們每一個人的靈魂深處。它催生出巨大的存在焦慮:我們害怕自己的學位不夠「致用」,害怕自己的性格不夠「討喜」,害怕自己的愛好「浪費時間」,害怕自己養育的孩子,輸在名為「有用」的起跑線上。
我們像惠子,那位莊子身邊務實的朋友一樣,手裡捧著一個巨大卻不知如何使用的葫蘆,或是站在一棵奇形怪狀、無法取用的大樹前,滿心煩惱地對自己說:「這東西好是好,就是……沒什麼用。」
於是,我們「掊之」——我們砸碎了它。我們試圖修正那個不符合主流期待的自己,打磨掉那些「無用」的稜角,說服自己去追求那些「有用」的標籤,卻忘了,也許,正是那些我們急於拋棄的「無用」之處,才是通往真正遼闊自由的,唯一出口。
今天,我想邀請你一起,暫時放下手中的斧斤與繩墨,回到兩千三百年前的那個下午,聽聽莊子,這位了不起的心靈鍊金術士,是如何溫柔地,將世俗眼中最大的「無用」,煉成了最高級的「自由」。
【經典基石:《莊子.內篇.逍遙遊第一》】
作者:莊周
【古文原文】
惠子謂莊子曰:「魏王貽我大瓠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為其無用而掊之。」
莊子曰:「夫子固拙於用大矣。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世世以洴澼絖為事。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為洴澼絖,不過數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請與之。』客得之,以說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将。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塗,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
莊子曰:「子獨不見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避高下;中於機辟,死於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雲。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白話翻譯】
惠子對莊子說:「魏王送給我一顆大葫蘆的種子,我將它種植長大,結出的果實能容納五石的容量。用它來裝水或漿,它的堅固程度卻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把它剖開做成水瓢,又因為太大、太平而沒有什麼可以容納。這葫蘆不是不大呀!我因為它實在沒用,就把它砸碎了。」
莊子說:「先生您實在是不善於使用大的東西啊!宋國有一個家族,擅長製作防止冬天雙手凍裂的藥,世世代代都以在水中漂洗棉絮為生。有個懂消息的客人聽說了,希望能用一百金的價格買下他的藥方。這家人聚集在一起商量說:『我們家世世代代漂洗棉絮,一年收入也不過幾枚金子;現在一旦賣出這個技術就能得到一百金,就賣給他吧!』那個客人得到藥方後,便去遊說吳王。當時,越國正來侵犯,吳王就派他擔任將領。在冬天和越國人進行水戰,(吳國士兵用了不龜手之藥)大敗越國人,吳王便割裂土地封賞給他。同樣是一帖能讓手不凍裂的藥方,有的人因此獲得封地,有的人卻始終離不開漂洗棉絮的勞苦,這就是使用它的方法不同啊!現在您有能容納五石的大葫蘆,為什麼不考慮把它當作一個巨大的腰舟,讓自己能乘坐著它遨遊於江湖之上,卻反來擔憂它太大、太平無法容納東西呢?看來先生您的內心,還像是被雜草塞滿一樣茅塞不通啊!」
惠子又對莊子說:「我有一棵大樹,人們都叫它『樗』。它巨大的樹幹上長滿了木瘤,不符合木匠的墨線標準;它的小樹枝也彎彎曲曲,不符合畫圓畫方的規矩。就算把它種在路邊,木匠師傅連看都不會看一眼。現在先生您的言論,也是這樣空泛而不切實際,大家都一樣會拋棄它的。」
莊子說:「先生您難道沒有見過野貓和黃鼠狼嗎?牠們壓低身子埋伏著,等待那些出遊覓食的小動物;牠們在獵物面前東西跳躍,不避高低;結果往往觸動機關,死於獵網之中。再看看那斄牛,牠的身軀巨大得像天邊的雲。這可以算是龐然大物了吧,卻連一隻小老鼠都抓不到。現在您有一棵大樹,還擔憂它沒有用處,為什麼不把它種在『無何有之鄉』,那無邊無際的遼闊曠野之上,您可以在樹旁無所事事地悠然徘徊,也可以自由自在地躺在樹下安然休憩。它不會遭受斧頭的砍伐,也沒有什麼東西會來傷害它。正因為它沒有什麼特定的『用處』,又會有什麼困苦禍害呢?!」
第一幕:你的履歷,是巨大的葫蘆還是破碎的瓢?
故事從惠子的煩惱開始,這幾乎是每一個現代職場人的寫照。
我們手裡捧著「魏王」——也許是頂尖大學、是名企實習、是昂貴課程——贈與的「大瓠之種」,悉心栽培,終於結出碩果:一張漂亮的文憑、一份看似光鮮的履歷、一個被認證的專業技能。
然後,殘酷的現實來了。我們想用這個「大葫蘆」去「盛水漿」,去兌換一份高薪穩定的工作,卻發現「其堅不能自舉也」——理論的飽滿,無法承受現實的重量。
一位朋友,小雅,她是國內頂尖大學的哲學碩士。畢業時,手捧著那枚閃閃發光的「大葫蘆」,卻在求職市場上四處碰壁。人資們看著她的履歷,眼神就像惠子看著葫蘆,充滿了困惑:「哲學?這能做什麼?能寫代碼嗎?能跑業務嗎?能做數據分析嗎?」
小雅的葫蘆,太大、太玄,裝不進招聘網站上那些精確到KPI的「水漿」。她一度陷入極度的自我懷疑,感覺自己像個無用的廢物。為了「有用」,她甚至去報了Python程式設計速成班,試圖將自己那個巨大而無以名狀的「大葫蘆」,「剖之以為瓢」——把自己深厚的思辨能力、人文素養,降維成一項「硬技能」。
結果可想而知,「瓠落無所容」,她學得痛苦,且毫無優勢。那些系統性的、能洞察人性的「大用」被閒置,換來的是一個笨拙模仿來的「小用」,讓她徹底失去了光芒。
莊子的回答,像一道閃電劈開了迷霧。他說:「夫子固拙於用大矣。」——朋友,不是葫蘆沒用,是你太不擅長使用「大」的東西了!
真正的問題,從來不是你的天賦、學識、特質「有沒有用」,而是你把它放在了「什麼場景」下使用。
宋國人世世代代用「不龜手之藥」來漂洗棉絮,對他們來說,這藥方的價值,就是每年「不過數金」。然而,在戰場上,在將軍的手中,在「冬,與越人水戰」這個特定的、攸關生死的場景裡,它的價值,是「裂地而封之」。
藥方沒變,變的是使用的視野與格局。
後來,小雅停止了自我砸碎。她不再試圖把自己塞進不合身的「水瓢」裡。她開始思考,她的「大葫蘆」,這個裝滿了蘇格拉底、尼采、老莊的腦袋,真正的「江湖」在哪裡?
她發現,在品牌策略、在廣告文案、在用戶體驗設計中,那種洞察人性底層慾望、建構意義體系、用精準語言觸動靈魂的能力,正是企業最稀缺的。她不再說「我會哲學」,而是說:「我能幫助你的品牌,找到它在這個時代的靈魂。」
她沒有剖開葫蘆,而是「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她為自己的巨大葫蘆,找到了一片汪洋,而不是一個小小的水缸。在那裡,她的「無用」,成了最核心的競爭力。
親愛的朋友,你的那個「大葫蘆」是什麼?是你那個「不賺錢」的愛好?是你那份「不務正業」的熱情?是你那顆過於敏感細膩、不適應叢林法則的心?
請不要輕易將它砸碎。或許,你需要的不是改變它,而是勇敢地,去尋找真正能讓它浮起來的那片江湖。
第二幕:擁抱你內在那棵「不成材」的大樹
如果說「大葫蘆」的故事,是關於「才華如何被看見」,那麼「大樗樹」的故事,則更加深入內心,它關於「自我如何被接納」。
惠子的第二個煩惱,更像是我們深夜裡的自我審視。「吾有大樹,人謂之樗。」——我的內在,有那麼一個真實的自我,但它「擁腫而不中繩墨,卷曲而不中規矩」。
它不符合社會的期待。它不夠圓滑、不夠上進、不夠自律、不夠陽光。它有著各種奇怪的枝椏:莫名的悲傷,不合時宜的善良,無法解釋的固執,對一些小事的狂熱……
「立之塗,匠者不顧。」我們把這個笨拙的、真實的自己,擺在名為「社會」的道路上,期待被「匠者」——權威、主流、重要他人——所欣賞、所選用。然而,他們走過,甚至不屑一顧。
於是我們和惠子一樣得出結論:「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這個真實的自我,太沒用了,只會被所有人拋棄。
這次,莊子的回答,帶著一種宇宙級的溫柔與遼闊。
他先讓我們看那些「有用」的,身手矯健的狸狌。它們那麼敏捷,那麼目標明確,為了抓老鼠「東西跳梁,不避高下」。它們活得太「有用」了,太投入於追逐了,結果呢?「中於機辟,死於罔罟。」——因為過於專注於眼前的「用處」,反而落入了更大的陷阱,失去了最根本的生命。
這不就是我們許多人的寫照嗎?為了KPI,為了晉升,為了成為一個「有用」的員工、「完美」的伴侶、「成功」的父母,我們削尖了腦袋,磨平了稜角,像狸狌一樣卑身俯首,東西跳躍。我們或許得到了一些「老鼠」,卻可能在中途,迷失了自己這片完整的森林,身心俱疲,陷入了名為「績效」與「期望」的獵網。
然後,莊子抬起手,指向了遠方。
「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雲。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鼠。」
看那頭神牛,它龐大如天邊的雲。它確實很「大」,但你要讓它去抓老鼠,牠辦不到。抓老鼠這件「有用」的事,牠做不來。
這是一種多麼解放的宣告!承認吧!我就是一頭無法抓老鼠的牛!我就是沒辦法在酒桌上談笑風生,我就是學不會對不公不義視而不見,我就是無法對毫無興趣的工作燃起熱情。我承認我的「無能為力」。
那麼,這棵「無用」的大樹,這頭「不能執鼠」的大牛,它的生命就沒有意義了嗎?
莊子給出了那個震古鑠今的答案:
「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
——你為什麼不把它,種在一個叫做「什麼也沒有」的地方,一片廣袤無垠的原野上呢?你可以無所事事地在樹邊徘徊,自由自在地在樹下躺臥。
「無何有之鄉」,這不是一個地理概念,而是一個心靈空間。
那是一個不被「有用性」所定義和審判的空間。在那裡,你的價值,不取決於你能「做」什麼,而僅僅因為你的「是」。
一位朋友,一位在高速運轉的金融業身心俱疲的父親。他一直認為自己最大的問題,就是不夠「狼性」,他內心深處,總有一塊柔軟的、效率極低的區域,喜歡在陽台上侍弄那些長勢緩慢的多肉植物。這在他的世界裡,是標準的「無用」之樹,是浪費寶貴時間的「卷曲枝椏」。
直到有一天,他五歲的女兒,因為在幼稚園受了委屈而大哭不止。他用盡了所有「有用」的方法——講道理、買玩具、厲聲制止——全都無效。最後,精疲力盡的他,抱著女兒坐到陽台上,什麼也沒做,只是默默地,給一盆多肉換土。
陽光暖暖地照著,風輕輕地吹,泥土的氣息散發出來。女兒的哭聲漸漸停了,她把小腦袋靠在父親的肩上,看著他專注而溫柔地,將一株小小的植物,安置在新家裡。那一刻,沒有言語,沒有道理,只有一種寧靜的、共同存在的氛圍。女兒輕聲說:「種肉肉,玩土,好玩!」
那一瞬間,他懂了什麼是「無何有之鄉」。
他的那個「無用」的愛好,那棵不被同事理解的「大樗樹」,在此刻,成了女兒最溫暖的庇護所。因為它的「無所可用」,所以它提供了一個純粹的、安全的、充滿生命力的場域,讓一顆受傷的心可以「逍遙乎寢臥其下」。
它「不夭斤斧,物無害者」,正因為它不為木匠所用,才躲過了被砍伐的命運,才得以長成它自己本來的、完整的樣子。正因為這份「無用」,才讓它免於困苦,成就了自身。
我們的焦慮,往往不是因為我們真的「無用」,而是因為我們總想把一棵註定要長在曠野的大樹,硬塞進木匠的工具箱裡。
終章:為你的「無用」,找到一片曠野
親愛的朋友,這兩則來自莊子的古老故事,像兩股溫暖的洋流,跨越千年,沖刷著我們被「有用性」綁架的心。
那個巨大的葫蘆,是你尚未找到使用場景的潛能;那棵不成材的大樹,是你無需任何理由便值得被愛的本真自我。
「有用」的世界,像一條湍急的河流,要求我們都變成善於游泳的魚。但莊子告訴我們,你可以選擇做一個葫蘆,不在河裡游,而在河上漂;你也可以選擇做一棵岸邊的樹,僅僅是存在,就為所有疲憊的魚,提供了一片可以休憩的濃蔭。
世界的規則是「用途決定價值」。莊子的規則是「存在本身就是價值」。
問題從來不是「我如何才能變得有用?」,而是「我如何為我的『獨一無二』,找到那片『無何有之鄉』?」
那片曠野,或許是你與家人之間不談功利、全然放鬆的相處模式;或許是你在深夜獨處時,沉浸在一個與事業無關的愛好裡的忘我時刻;或許是你允許你的孩子,用他自己的、哪怕「無用」的方式去探索世界的寬容之心。
在那片曠野裡,沒有繩墨,沒有規矩,沒有匠人挑剔的目光。
在那裡,你的「無用」,被看見,被允許,被溫柔地呵護。也正是在那裡,你,終於可以自由地、完整地,成為你自己。願我們,都能停止砸碎自己的葫蘆,停止砍伐自己的大樹。願我們,都能擁有那份「拙於用大」的智慧,和那片「無何有之鄉」的遼闊。
【靈魂覺醒時刻】
- 清點你的「大葫蘆」:回想一下,你曾因為什麼「看似無用」的特質、技能或經歷而感到焦慮或自卑?(比如:過於理想主義、一個冷門的學位、一段失敗的創業經歷…)今天,你是否能換個場景、換個視角(像那個買下藥方的客人),重新看見它作為「大樽」浮於江湖的潛力?
- 辨識你的「匠者之斧」:在你身邊,是否也有那樣一個被世俗標準定義為「無用」、「奇怪」的親人或朋友?我們是否曾不自覺地,以愛為名,用「繩墨規矩」(社會期待、學業標準、成功模板)的斧頭,試圖去修剪對方,想讓他/她「成材」?我們能為他/她的「大樹」,提供怎樣一片小小的「無何有之鄉」呢?
- 開闢你的「無何有之鄉」:莊子說的「無何有之鄉」,在你的具體生活中,可以是什麼?它是一個空間、一段時間,還是一種心態?請為自己規劃一個微小的「逍遙」實驗:比如,每週安排兩小時「無用時光」,做一件不為任何結果、只為歡喜的事;或是,在下次感到焦慮時,像躺在大樹下一樣,允許自己「無所可用」地安靜五分鐘。
讓這些問題靜靜地陪伴你,無需急於尋找答案。
或許,當我們開始溫柔地注視自己那些「無用」之處時,那片屬於我們自己的、廣闊無垠的曠野,就已經在腳下展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