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些人之所以善於照顧他人,
並不是因為他們特別溫柔,
而是他們太清楚,被忽略的感覺。
得知死訊,妹妹從南部趕來,
爸爸載她到殯儀館門口就匆匆離開了。

「要進去上香嗎?」我禮貌性問了這一句。
更正確來說,當時我失去對話的能力,
因此只能擠出這句不合時宜,卻又恰如其分的句子。

爸爸一語不發,邊揮手邊上車,
就像那年行使暴力後離去的背影,
一雙像是飲酒過量的渙散瞳孔,
拖著他年邁的步伐,離開了現場。

妹妹提著一小袋隨身行李,
踏進靈堂時,眼睛還有點紅腫。
我感受得到,那不是眼淚,
而是從傳統文化中熏陶出來,
子女對於母親離世應該要感受到難過,
但妹妹卻又因為沒有共同生活品的回憶可以支撐這一份哀傷,
因此演變成一種「不知道要不要演給大家看我很悲傷」的詭異狀態。
「我來吧。」我接過她的行李,
她的眼神迷茫的對上我的目光,
似乎找到安全感,瞬間變得柔和。
「好⋯呃⋯那⋯謝謝⋯你⋯」
斷斷續續的語句,是她努力適應社會的成果。

師父們的誦經聲緩慢而冗長,
跪拜的節奏像潮水,一波波蓋過來。
不到二十分鐘,妹妹就明顯撐不住了,
臉色發白,低頭不語。

大姨早早就發現她的不適,輕聲的說:「再忍耐一下,唸經是幫媽媽做功德,忍著點。」
我看了一眼,本來想裝作事不關己,
但又還是不忍,
於是在大姨的注視之下,
我將妹妹攙扶起來,
打開我早早就準備好一張躺椅,
擺在靈堂側廳。
她像隻受驚的小貓,輕輕走過去,
靠著坐下,然後便慢慢躺平,睡了。
我望著她睡著的樣子,
突然意識到——我從沒被這樣安排過。
沒有人在我累時說一句「妳先休息」。
但我卻知道她需要什麼,
知道該在她抵達之前,
就把所有她可能需要的東西都放在手邊。

這不是天分,是習慣。
長姐如母,不是誰教我,
是刻在我骨子裡的生存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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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八歲那年,考上了外地的國立大學。
爸沒有理由阻止我,畢竟是國立的,
他沒有理由說我浪費錢。
我滿心期待地搬到台北,
心裡最雀躍的不是離開家,
而是——我終於可以不受限制地見到媽媽了。
從台北到桃園只要四十分鐘,
我在內心幻想過無數次:
我們可以一起吃晚餐、逛街、甚至一起坐在夜市邊吃臭豆腐。
那時的我,滿腔熱血、滿懷渴望,
想像著與媽媽終於能像普通母女一樣,親密無間。
但沒想到,
見面的頻率造就了新的問題—-金錢。
對於一個長期被父親透過金錢進行言語暴力的人,我積極渴望獲得金錢上的自由。
打工從補習班到飲料店,
排班越多越有安全感。只要有錢,就有能力,
就覺得自己好富足。

我幻想著,
我自己存的錢可以燙自己想要的髮型、買自己喜歡的衣服、挑選自己喜愛的保養品。
「成年後的世界太美好了。」我當時衷心擁護著。

在第二個領薪水的月份,
我和媽媽一樣的進行愉快的母女約會。
能夠每個月和媽媽一起吃一份大餐,是我的願望。
「今天吃這家牛排好嗎?」媽媽給了一個問句,但我知道這是肯定句。
「好啊,你喜歡就OK!」 對於媽媽的決定,我向來無限給予支持。
「有女兒真好,可以有人請客吃牛排!」
「嗯⋯呃?可是上次好像也是我請耶,還是我記錯了?」
對於母親要求請客的需求,
我有點措手不及,我以為禮尚往來是一般常識,沒想到只是我的一廂情願。
「你長大了啊!有能力賺錢,就要學習負擔家裡的責任呀,這是一個學習的機會~」媽媽頭頭是道的說著。
「嗯。」我不發一語,認領了這個機會。
「哎呀,你小時候出去玩,哪一樣不是我付錢~~」眼見氣氛落寞,媽媽趕緊再灌我一些迷湯。
「欸~這個牛小排看起來不錯~」我已經放棄抵抗,只想轉移話題結束這個飯局。

裝睡的人叫不醒,我懂得。

也許我願意跟著睡,就能繼續對媽媽好,
請她吃飯、買她想要的東西,
彷彿我終於長大成人,可以讓她依靠了。
是一個完美的好女兒。
第一次請客,她開心地說謝謝。
第二次,她說:「妳不錯喔,越賺越多。」
第三次,她說:「今天這餐廳還好,沒有多好吃啊!」

我沒察覺,一路裝睡,
原來是會有後遺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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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某一次我們逛百貨公司。
媽媽提議來幫妹妹買內衣。
「哎呀,這釦子不好釦,先不要。」媽媽細心篩選著。
「那這件咧?豹紋的很可愛喔!」
「吼!你妹才不會要豹紋啦!那時我這種歐巴桑才會買的啦!」
「那你幫妹妹挑這件綠草款,這樣你們就是非洲草原系了~」
我們仿彿一對超有默契的母女,
專櫃小姐也被我們的對話逗得呵呵笑。

到櫃檯時,媽媽把商品一放,
總共約四千元。
轉頭看我:「付錢啊~」
我愣住了。
她的語氣理所當然,彷彿我們早就討論好。
我在專櫃小姐的目光壓力下,不知所措地掏出錢包。

結帳後,媽媽才一臉欣慰地說:「妳開始賺錢了,幫忙分擔妹妹的也很正常啊。」
那句話像刀子。
但我還是笑笑地說:「嗯,可能吧。」
我再一次把漠視當作止血良藥,
只要話題終止了,就不會有傷口。

我開始了一個計畫,將一個月一次的聚會,
拉長成為兩個月一次,內心小小的期盼,
媽媽能夠發現這個些微的抗議,然後,不要讓錯誤再次發生。

可惜的是,我們像不合拍的雙打組合,一個總是漏接,一個總是以為對方應該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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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經過一家特價服飾,
媽媽又挑了幾件妹妹的褲子,
這次我明顯有了界線,
不再參與到購物的過程,
靜靜做在一旁發呆。
選購完畢的媽媽,坐到我身邊說:「你覺得這三件怎麼樣?」眼裡盡是期盼互動的閃光。
「還不錯啊~」我應和著。
「哎呀,我覺得妳爸爸不會幫忙出這些錢啦,我是覺得吼,妳那麼會說話,妳去跟他說,他應該會給吧?」
媽媽說得雲淡風輕,像在討論怎麼分配家務。
我呆坐在椅子上,腦海一片空白。
原來我拼命靠近,是為了被指派更多責任;
原來我表現得懂事,就是自動接收更多無聲的剝削。
我不懂她是真的相信爸爸會聽我話?
還是她只是知道我不會拒絕?
但我不想猜,沒有力氣猜,
掏出現金再次攬下不屬於我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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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在躺椅上翻了個身,睫毛微動。
我望著她,羨慕著那一無所知的幸福。
這時,大姨走過來,站在我們姊妹身旁,
低頭看了一眼安睡中的妹妹,
又轉頭看著我,語氣輕快地說:
「你姐姐啊,真的很會照顧人耶。」

我愣了一下,然後只是笑了笑。
沒有點頭,也沒有回話。
心裡卻默默浮出一句話——
是啊,沒被照顧過的人,才會如此精準地知道,別人什麼時候最需要被照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