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討厭我的工作。超討厭。
但別誤會,我的公司其實真的不錯。上至老闆主管,下至同事們,整體來說沒甚麼令人憎惡的存在。
跨國企業,說大不大,但外商體質又加上公司賺錢,各項福利不敢說業界頂標,但也是挺好的。
問題在於,我對這份工作實則一點興趣也無。
文科畢業,甚麼工作起薪都是最低。對於一個家中有領低收證,不想再過物質缺乏日子的大學畢業生來說,我只能當業務。
每個剛認識我的人都說我絕對是E人。適合當業務的E人。很會說話的E人。交遊廣闊的E人。喜愛社交的E人。喜歡認識新朋友的E人。
以上每個都是我,但是也每個都不是我。 我痛恨社交。不認為人需要太多朋友;交遊廣闊,但也只是因為雙子的天性,披上了E人的外衣,內在卻渴望獨處和寧靜。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保險業務。南山人壽的菁英班106期還是108期我忘了。當天只記得我一早出門快遲到了,我媽(也是我的直系主管)在家門口攔了一台計程車。指指車頂上的小小燈箱,這台車靠行在「成功」車隊。
「你看,這是一條通向成功的旅程。」她說。
時光飛逝十幾年後的今天,如果當時她指的是保險上的成功,那是完全沒有的。若要延伸到各種世俗認可的成功,那還得看你對成功的定義是甚麼形狀。
當時在南山晉升主任後離升襄理只差臨門一腳,卻就怎樣跨不進門裡。我一怒之下不做了;接著到101大樓裏頭一間新加坡商獵人頭公司做了三個月,達成了業績目標後離職;進了長輩介紹的公司,但又因為公司文化差異太大,只撐了一年;後來因為當時和獵頭公司的同事關係維持得不錯,又加上保險的背景,進了一間美商保險公司,做了一年的銀行保險輔銷。離職後我不可以思議的文科學歷,踏入了現在的產業,中間換了幾間公司,但直到現在還是在同樣的產業。
在保險公司時期,有一句話影響我非常深,就是「人不能把興趣當飯吃。」
但真的不能嗎?
若人不能從事自己打從心底喜愛的事情,並從中獲取能夠養家餬口的報酬,那難道不是一種罪惡嗎?
人一天只有24小時,但大部分人一天最少要上繳8-9小時在工作上。拉長人生看,如果全球人類的平均餘命是74歲,扣掉我們不能工作的日子(太老或太小),代表我們至少在工作這件是上花了30-40年。
再拉開一點來看,我們的一生約有:74年 × 365天 × 24小時 = 約 648,000 小時,其中睡覺約佔 1/3(8 小時/天) 大約等於216,000 小時,因此工作約佔 60,000 小時
換句話說,一個人清醒時光中,工作佔了接近一半以上的黃金時段。 如果只看成年後有效時光(不睡、可行動的時間),工作甚至可能佔 1/2 或更多。
這樣看來,難道我們從事一個不是由自己所熱愛事務為核心基礎的工作,不是在浪費生命嗎?
我們都是薛西佛斯,各自推著屬於自己的巨石。然而連挑選巨石的權力我們居然也拱手讓人了。我們不能辛苦但帶滿臉幸福地推進手中的巨石,因為得推著符合期待的巨石阿。 不管這份期待來自哪裡。 也許是父母的期待,社會的期待,甚至是自己對自己不切實際的期待。
而荒謬的是,我們還得對這一切心懷感激。感激自己「至少有工作」,感激「薪水穩定」,感激「環境單純、同事不壞」,彷彿只要這些條件存在,就不該有任何怨言,彷彿抱怨就是一種忘本,對不起整個社會賦予我們的「機會」。
可所謂的「機會」,如果只是要我們每天醒來都在等待下班,週日傍晚開始焦慮週一,靠著偶爾出現的特休和國定假日勉強維持呼吸,這種「機會」值得被感謝嗎?
最近這陣子感到一切力不從心。時不時質疑自己到底何時才肯面對自己正在過著不想要的人生?
人們說,這就是長大。成熟就是接受自己無法擁有全部,學會妥協,學會現實。 但這樣的「成熟」是那麼耗損。我們已經變成一台沒有靈魂的機器。只能準時啟動、按表操課、穩定輸出,然後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靜靜地生鏽。
我當然願意勞動(工作),甚至可說自己絕對能力超群。也不是不能努力,甚至可說自己根本太過用力。
但難道人們沒有發覺我們的工作和工時根本上就是一場反人性的運動嗎?
為什麼我們要強調努力,而事實上叫人努力根本是一場來自管理和統治階級的集體催眠。 到底多用力的努力才算及格?多費力地前進才算合乎標準?
若是說到底我就是不想工作,那又有甚麼錯了嗎?既然無法寄情所愛,甚至勞動條件這麼變態,那不想工作,痛恨工作,就等於懶惰和無用嗎? 而多數的我們,要在這社會上安身立命就得盡量顯得自己不那麼異於常人。
一個「正常的」、「正當的工作」就是我們的保護色。 老一輩常用「好手好腳不工作,就是廢物一個。」這樣的話來定義人的有用與否。
然而一個個體是否有用,究竟又是為誰所用呢? 是否我們從一開始就搞錯了問題的核心。 不是「我們值不值得擁有自己喜歡的工作」,也不是「痛恨工作是不是一種罪」,而是我們為什麼要把自己的人生價值,綁在有用與否這樣的二元分類裡頭?
我們的存在,難道非得被使用、被榨取、被評鑑? 那些被老一輩不屑說成「沒用的廢物」,也許正活得比任何人都誠實。至少他們從不掩飾,不屑偽裝,更不會假裝自己很樂在其中。至少他們沒有把自己包裝成一個「功能性產品」來討好社會。
我並不是鼓吹大家今天就集體離職,不工作不生產。只是我們也許該承認,有些人,真的不適合這個體系?有些人,真的在某些結構裡活得很辛苦?有些人,就是在逼自己適應、逼自己努力的過程中,一點一滴耗掉自己僅剩的靈魂碎片? 努力這件事,如果只是為了維持一個讓你無法喘息的生活方式,那它本身就是一場暴力。
而我們還必須微笑著接受它。 這才是我真正痛恨的地方。 我不想忍受辛苦、承受壓力、接受低薪、理解自己永遠不會被理解,更無法平靜看待這個社會將之一切合理化,並且期望我們感恩。
停止假裝熱愛不屬於內心呼召的勞動,也不再繼續幫「努力」這兩個字貼上崇高的標籤。 多數人之所以努力,是因為他們別無選擇,不是因為他們愛這樣的人生。而是因為他們走投無路,只好穿上「努力」的鎧甲,偽裝勤奮,因為我們的社會厭棄懶惰和不上進。
如果有那麼一天,人人終能做著自己真心熱愛的事,不再只是為了養家餬口、維持表象。
我也不會說這是「成功」。
只是慶幸我們終於開始活得像一個人。 不是工具,不是資源,不是生產力。
只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