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預謀,沒有言語,只有一個夜晚,
在鏡前,把自己剪成了碎片。
==那天晚上,思蘊原本只是去廁所修眉毛。
鏡子前的光有點昏黃,反射出一張模糊的臉,額邊垂落幾根髮絲,順手用眉刀劃過,落下一撮細髮。
不知道為什麼,下一個動作變得那麼自然,眉刀換成剃刀,一刀一刀,從額邊開始,沿著頭皮劃下去。髮絲如細雨般地落下,長長的、短短的、捲捲的、黑黑的一片,刀沒有停。眉毛也剃了。之後是腋毛、陰毛..彷彿要把所有「生長」的東西都刮掉,把這個身體還原成某種無聲無形的版本。
鏡子裡的自己,是光禿的、陌生的、但意外地安靜。
小時候大家叫:我禿頭妹。思蘊站在地板上,腳邊是她的髮,竟有一種不合時宜的平靜,那一刻,她竟感到前所未有的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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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門外傳來敲門聲。
「妳在裡面嗎?」
是先生的聲音,帶著急促與隱忍的驚慌。
手忽然顫了一下,像做錯事的孩子。
慢慢開門。
他看見那一瞬間的表情,她一輩子都不會忘。
他的眼睛睜得很大,眼淚馬上湧出來。
「為什麼……妳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要這樣對妳自己?」
他又氣又哭,雙手握拳打著牆壁。
思蘊站在他面前,赤裸著頭與臉,不知該怎麼回應,不是不想說,而是,根本說不出來。
只是太累了。太久了。太沉了,只是想讓自己從這個身體裡出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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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很快趕到,門才一開,媽媽的手就落下來。打她的背、她的手臂、她的肩膀。
「妳瘋了嗎?妳到底想怎樣?為什麼要這樣對自己?」
媽媽一邊哭一邊搥打著思蘊,她沒有還手,也沒有躲。
思蘊心裡一遍遍問自己:為什麼自己要這樣做?為什麼不能對這個社會發怒,不能對那些傷害自己、忽視自己的人吶喊?只好把怒火轉向自己。把剪刀對準自己。
就在這混亂裡,女兒也哭了。小小的女兒坐在螃蟹車上,移到思蘊身邊,拉著她的褲腳,大聲喊:
「媽媽~痛痛,抱抱!」
思蘊蹲下身抱起她,她立刻破涕為笑。
那個笑容,像是在最深的夜裡打開了一盞燈。
思蘊忽然明白,自己還活著,也還被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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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一早,媽媽帶思蘊去門診。
思蘊戴著媽媽逼她戴上的紅色鴨舌帽,坐在候診室裡,一動不動,何醫師一見思蘊走進來,臉上閃過一秒驚訝,隨即沉靜。
他沒有說「妳怎麼變這樣」,也沒有問「發生什麼事」。
只是安靜地看著媽媽說:「媽媽先到外面等一下,好嗎?」
媽媽有些遲疑,但最後還是退了出去。外面排了將近三十名病人,但那一刻,他沒有看時間,他起身把診間門關上,輕輕坐回椅子,思蘊摘下帽子,一頭光,眼淚立刻滑落。
思蘊沒有說話,他也沒有。他們就在那樣的沉默裡待了十多分鐘。只有兩人的呼吸聲和外頭隱隱傳來的吵雜。
何醫師沒有急著填表格、沒翻資料,也沒給藥,什麼都沒有,只有靜靜在那裡。陪思蘊靜靜地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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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他才說:「放心,你是我的病人,不要怕。我會照顧你的,我知道你很努力在活著。」
那一瞬間,思蘊哭著點頭。
門開的時候,外面的人沒再看思蘊
但她知道,這一次,不是剃光自己來逃避生命,而是為了看清楚,自己還能站起來的模樣。